海上的风渐渐凌冽起来,般若睡意惺忪地睁开眼,看见海的尽头已然亮起一道绛珠色的光线,他迎着风立起身,纵身一跃,腾空展翅,瞬时离开甲板。看着那船只在自己的视线中逐渐变小,般若嘴角微微上扬,他总以为还会后会有期。历经一夜的风吹,羽翼上那些水渍已消失殆尽,咸涩的海风渗入他的肌肤微微有些疼痛。不知这般逆风飞了多久,眼前又显出几座岛屿,差不多已至长留山一带,螭离又往西飞行二百多里,在一处无草木的山上落脚,此山虽荒芜,却长满了那种名叫碧瑶的青绿色的玉石,只是这一带赤豹遍地,要采集这碧瑶,并非易事。然那日临走前,王妃听说他要去凡间散心,就特意吩咐他带些这样的玉石给她,她素日看那招摇山上的星辰也日渐有些生厌,想换些好看的东西来玩上一番。螭离二话不说接下了这差事,于王妃他素来是有求必应的,哪怕路途遥远些,若能以此博取王妃一笑他倒也觉得即便凶险些在所不惜。思来想去,他总以为是不能令王妃失望的。
般若回到华胥宫的那一晚夜色看起来甚好,招摇山上空成千上万的星座正变换着各种方位,蓦然陨落的流星给这绚丽的天空锦上添了不少花,委实夺目。红泪独坐于沁水湖畔的岸边,饮着酒,神情若有所思,她微醺的面庞泛出大片红晕,只是举止依然端庄。般若放慢了脚步声,这一幕,竟使他没有勇气再向前一步。
手里的碧瑶滑落了一颗,坠落时发出的碎裂声打破这沉寂。红泪举着酒盅的手轻轻抖了抖,嘴角轻轻抿了抿,寂静的脸上泛出一丝欢悦的笑容,道:“窥视,非礼也。”般若一怔,只好从假山后面现身:“主人,失礼了。”遂作揖说了些抱歉的话。红泪却道:“你不必如此,你既为本宫这般出生入死采集碧瑶,当是本宫心怀歉疚才是。”说罢遂命人取了些药来,又亲自替他涂于那伤口上。自那晚之后,她待他似乎更是与以往不同。“这章莪山路途凶险遥远,本宫不过一句戏谑之言你便当真了,看你这一身的伤,岂不对自己太过无情?”她看着他的眼睛说这话时似有责备之意,神色中忽然闪过一丝惊诧:“般若!”她小声惊叫。方才,她分明看见他的瞳孔里有蓝色的神彩闪过。般若只浅浅笑了笑,道:“不过一时高兴,晃了神,让主人见笑了。”般若沉下双眼,又道:“主人方才说过的话般若记住了,下不为例。”语毕,又将那碧瑶置于琉璃盘中递与红泪观赏。红泪见了碧瑶心情霎时大好,即刻没有了那愁容,又道:“方才本宫瞧着这星辰毫无变化,眼下细细观之才觉出其中微妙的变化来。”红泪说着此话,双眸中亦如这星辰般璀璨。她一高兴,他便也跟着高兴,从小到大,一如既往。
般若,般若。
火神沉沉的召唤声将这一惬意的时光打破。
般若起身告退,刚一转身,却听见背后传来她略有哀求的声音:“你又要走?”
“我去去就来。”他说着,振翅飞上那星辉斑斓的天际。
般若,般若。
她的声音在他身后传开来,他忍不住低头一看,她冲他挥着手,臂上的袖口褪下去,半个血红的字瞬时跃入他的眼帘,他虽则不大认得很多字,可那个字他却分明地认得——洛,那之后还有两个隐约的字体,在她挥动的袖口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洛平川!他终于还是伤得她入骨!
爱而不得是入骨!放不下更是入骨!
在这一瞬,他忽然又痛恨起这具有了性别的肉身来。
落地的霎那,般若听见风划过双翼的声音,这声音竟同那起剑破喉的声音大同小异。
“从前我唤你,你从未迟过分秒,今日为何迟了?”
华胥宫中,火神端坐于那玄色的坐榻上,眉眼端庄,沉静的说话声仿佛那曼陀铃绕有秩序地晃动发出的声响,被掐进这满是无声无息飞舞着尘埃的空间里,正一点点将他此刻的哀伤吞噬。
他果断地咽下方才的心绪,道:“殿下有何吩咐?”
火神微微颔首“这次唤你来,也没甚要紧事,不过是觉得这华胥宫太闷,受了众民朝拜,甚觉得空虚,想起我那珠儿,你若是没甚要紧的事,不妨载我一程。”他说罢又起身向着殿外走去。走了几步远,遂又转过身来说道:“恻隐之心固然属善,然动了不该动的那个恻隐之心,怕是会好心办成了坏心。”他的笑里似乎藏着一种错综复杂的意思,然此时般若并不愿去臆测,他不愿去多想,哪怕是关于这话中的一点点意思,他都本能地回避。
“无妨,举手之劳。”般若道,遂欲振翅飞往那菩提林。
“听闻王妃甚是喜欢你给她采集的碧瑶,此次西行,也是为了此事?”方落地,火神就用仙法摘下几颗已长成的菩提果,赏玩着,又过问起碧瑶一事来。
“不过为了探寻水灵珠一事,顺道历经西海,采集碧瑶不过举手之劳。”般若道,心头颤了颤,似乎觉得如此大话似有不妥之处。
“哦?”火神脸上仍是一片疑虑,两眼却注视着手里那只菩提果,不多时,已被他雕琢成绛珠儿的模样,火神轻轻掸去上面雕刻留下的碎屑,又道:“我见你如今愈发像个人了,这肉身于你倒是顶用,不过千万年来,你拜于本殿下门下,本殿下时刻不忘提醒你的‘般若空性’并非说说而已。”
般若听闻此话,似觉得火神话中有话,然又不知该如何说,便行了个揖道:“殿下所言极是!般若定会谨记于心!”
耳边是瀑布落下的震耳欲聋的声响,般若看向那莲花座下的深潭里的水,那日因肉身性别败露的事瞬时历历在目,那种屈辱的知觉又在此时自心头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