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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从前在御膳房时,总听那里的人说在宫里伺候主子、娘娘的差事最省劲,多少人挤破了头也想进去。可真正到了繁心宫,阿溪才发现现实压根就和幻想是两样。她做的活儿是帮助皇帝将一堆批过的文书归类理清,遇到不打紧的,皇帝口述,她还会帮他代笔,但这占极少部分。

春萍口中那些曹钰与皇上的风言风语事实上完全就是没有的事。曹钰不在繁心宫当差,但他同皇帝十分相熟,时不时也会来同皇帝说话。其实皇帝多数时候忙得要死,一般不理会他,不过他仍锲而不舍,甚至日日都要来一趟。

自那日后她就再也没同曹钰说过话,他显然不甘心,天天过来,说白了就是看她来了。阿溪随着皇帝,直接不理他,曹钰也没辙,来的次数就渐渐少了。

天热了起来,阿溪也渐渐熟悉了手头的工作,可每日仍是累得不轻。

这些曾经全都是皇帝一个人做的,顾之贵说他自亲政后从来就没有在三更前上过榻。阿溪免不得有些同情他,看他也就顺眼多了,每日尽量帮着他多做点事。

这天晚上,两人忙到了凌晨才将一天的文书批完,一弯上弦月挂在西边天空上,远远听见打了四更。皇帝传了宵夜,是一应克食饼饵和一盏酥酪。他见她疲惫,就吩咐顾之贵也为她准备一盏酥酪来。

酥酪是一种太平吃食,太平位于藏东川北,太平人以牛羊乳灌于桶中,盖凿一孔,木槌柄长三四尺,穿孔而捣之,昼夜不停,俟其干如浆,即成为酥。以茶一盂加盐,调少许冲之,继而稠腻如粥,即为酥酪。

从前太皇太后和皇帝用这个,现下太后脾胃不调,克化不得,便只剩皇帝一人用它了。

阿溪见这一盏绵白细滑,好奇得紧,加上一晚没喝水,口渴之极,便直接喝了一大口,谁知差点吐出来,满嘴的腥膻黏腻不讲,喝下去的东西粗粗拉拉,刮着喉咙,难以下咽,却不敢往外吐,只有拼命咽下,偷眼去觑皇帝,谁知他竟一口一口喝得香甜。

“怎么样?”见她看他,皇帝抬眼问道。

“挺好。”她不敢说不好,生怕惹他不得劲,回头又要砍自己脑袋。

“嗯,它对身子好,往后我每日都喝这个,你也跟着一起喝——眼下天还没亮,你先在桌子上趴一会儿,我准备去上早朝。”

日复一日,平淡而过,她兢兢业业地伺候,有时甚至连着熬数个通宵,总算没出半点差错,适应了繁心宫的生活,忙完回到自己屋中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交了七月,天愈发炎热起来。禁宫中的蝉大部分都被内侍用知了棒粘了下来,可旧的去了又来新的,声音尖锐刺耳,没完没了。

越是暑热,皇帝越是不爱开窗子,晚间亦然。热风在殿中凝固着流不出去,整间宫殿有如蒸笼,宫人纷纷叫苦不迭,所有人都巴望着多些假,回去泡冷水澡。

可皇帝没放他们的假,却偏偏给了阿溪三天休息。

曹钰最终还是没忍住,不知从哪打听来她放了假,午睡时阿溪被一番敲门声吵醒,他便亲自找上了门。他上半身打着赤膊,双手捧着一根问内侍要来、粘知了粘秃噜了的知了棒,见她开门,马上弓着身子,将双手举过头顶:“你尽管打我。”

彼时阿溪尚有些不清醒,就问他:“打你作甚?”

“我做错了事。”

“什么事?”

“我不该轻薄你。”曹钰弓起身子,一动不动,“你打了我后,就须得原谅我,再给我个机会,我改头换面。”

阿溪不仅莞尔,从他手中接过棒子,轻轻往他后背拍了两下:“打过啦。赶紧起来吧。”

“那你还气不气了?”

“我本就没气过你。”阿溪道,“起来吧,穿好衣服。”

曹钰噌一下从地上蹿了起来,冲她嘿嘿直乐:“知道你今天明天都有空,所以今晚不用早睡。那晚上就陪我去喝酒,成不成?”

阿溪有些犹豫,这几日三天两头地和皇帝通宵工作,累得头昏脑涨,本想趁着有假赶紧补补觉。

“看看,还是没原谅我。”曹钰扁了扁嘴,“你都不肯去。”

“好,我去总成了吧。啥时候?在哪?”

“你晓得不晓得那祁君良现在咋样?”黄昏时分,在去酒楼的车子上,佳人在侧,曹钰有些得意忘形。

皇帝同祁君良交了好,三番五次去寻他,车夫自然就是曹钰。起初阿溪也还跟着去,可后来皇帝见她没多大用,遂叫她歇着了。祁君良跟她取消了婚约,曾吉里亦看她不顺眼,她更是乐得忙里偷闲,索性入夏之后一次也没去过。

“不知道。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不如先去瞧瞧?”

“他过得再好没有了。那完颜小大姐肚子里有了,两人又不愁钱,太阳晒不着,见天儿在床上挺尸——美死他们算了。”

曾吉里怀孕了?

“什么时候的事?”阿溪问。

“没多久。肚子还没挺起来,那祁君良可劲护着,茶也不让端了,还得我来!你晓得咱主子的脾气。”

阿溪默然,没再接茬,掀起帘子,发现车子已走上一条从未走过的大路。

失去了帘子的阻隔,喧闹声变得响亮刺耳起来,紧接着各种各样的气息都冲了进来:有焦糖和熟肉的气息,有夜来香的芬芳,还有街上行人、车辆来来往往荡起的烟尘气味。喧闹的大街上,人流众多,人影杂沓,像一潮一潮的浪,从各个方向涌来,又向四面八方涌去。

“这是牛街。”曹钰见她看得出神,指着路牙一溜小摊贩,“戴小白帽的都是回民。你从前见过回民吗?”

她点点头:“我知道。回民不吃猪肉。”车在人群中行得缓慢,阿溪仔细地观察一个小贩,他将一只烤好的整羊片成片儿,内脏烤熟后用荷叶包着,撒上各种调味料,五个大子一包,看起来颇馋人。

曹钰看了看路:“快到了。”

出了牛街往东去便到了曹钰口中的酒楼,阿溪却发现这“酒楼”分明就是樊荐馨和樱桃儿住的花楼。

“为什么带我来这种地方?”阿溪有些生气,他怎么可以骗她?

“你来过?”曹钰有些惊讶。

“我还认识这里的人呢。”她将认识樊荐馨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曹钰听后一拍大腿:“你说的这个人我没准也识得,他可叫樊荐馨?”

“便是他。”

“嗐!早说呀。今晚喝酒就有他。你放心,这是正经酒楼,只是女掌柜的嫌进项太少,找几个姑娘撑撑门面罢了。进去吧,我罩着你呢。”

对于他的这番话,阿溪并不十分相信。因为一进门就看见每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皆左拥右抱,嬉笑打闹,行酒令的声音遍布了整个金碧辉煌的堂子。

见曹钰走来,候在门口的小二忙赶上前热烈地招呼他:“曹公子,可让小的好等哟!花好月圆,就差您了!”

曹钰牵了牵阿溪的手:“别怕,走吧。”

“花好月圆”包房内早就坐满了人,见曹钰进来,纷纷站起来起哄。

“姓曹的,你小子也太不够意思了,有这样天仙一般的妹子,也不说带来给咱们瞧瞧!”一个细脚伶仃的男人凑上前来,伸手想要抓阿溪的脸蛋,可手只伸到半空就被曹钰攥住了。

“两年没见,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曹钰皱起了眉,“这是皇上跟前的呼延姑娘,放尊重些!”

“嗨嗨嗨。”一个续了大胡子的人道,“老猫猴,你这啥记性。曹家就阿钰一个,他却哪来的妹子?”

“是你,姑娘!”樊荐馨坐在距门最远的位置,樱桃儿也在,坐在他的旁边为他斟酒。

“都认识啊。”大胡子一拍大腿,“那赶紧来坐呀!厨子催了三回了,再不上菜这肚子里就得演‘空城计’喽!”边说着,边招呼众人给曹钰和阿溪让出两个位子。

见阿溪脸色不好看,曹钰遂在她耳边悄悄说:“这里所有人都是皇上叫我找的,赶明儿得进大内去听皇上招呼。有些陪我自小长到大,爱说点混账话,不过都没那贼胆子。待会儿要喝酒,你若喝不了我替你挡了便是。”

眼见宴席已开,走不了了,阿溪只能点点头。所幸得知她在皇帝身边后,就没人再敢拿她取乐了。

推杯换盏之间,阿溪慢慢弄清楚了,一进来想要轻薄自己的那个叫吴茂厚,因为瘦骨嶙峋,被戏称为老猫猴。大胡子姓钱,名叫钱辰。钱家也是家生子出身,从前在皇庄上当差,同曹家住对过儿。钱辰生在辰时,较曹钰晚了一个时辰。不过曹钰仍叫他大哥。

“他虽比我晚了一个时辰,可我比他晚了一年……”曹钰一副苦相。

这几人都是曹钰的旧相识,应皇帝的旨进宫做三等侍卫。除此之外还有李旭和孙文成,都是有功名的人,与曹钰关系很好,故而他一请便至。

只有樊荐馨与几人不很熟络,只同曹钰见过数面,他走了内府总管的门路,而今也要进大内去,于是曹钰也请了他来。他不甚会说话,一句“只会动粗的”将吴茂厚得罪了,老猫猴便专程拿他开起涮来。

樱桃儿原名瑛娘,是这里的头牌,据说舞跳得极好,可也极少跳舞。坊间传闻她最爱去棋盘街口的妙音阁听戏,只要新本子上演,就准会见到她。每次听戏,在固定的包厢里,她总是准备一盘果子,都是鸡头、龙眼、葡萄一应时令鲜果,可总会有五天连着吃一盘鲜红的樱桃,谁也解释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着瑛娘这个癖好,再加上名字也谐音,在出名后人们都唤她樱桃儿。从前每晚都有不定的客人进她房,可一年前她却不知怎的让樊荐馨常住在了这里。樊荐馨是个穷小子,压根儿没钱包她,还得由她倒贴吃住。

鸨母原本不愿意自己的楼里来个老爷们儿,无奈瑛娘态度坚决,立誓若赶樊荐馨走那她也跟着他离去。鸨母不想失了这棵摇钱树,只能勉强点头答允。自此之后瑛娘接客都不再将客人带入房内,而是自行去客人府上应酬。

众人酒过三巡,就怂恿着她来一曲。见樊荐馨没有异议,瑛娘便下去换了身蜡染的绛宫色冰纨舞服,候在台前,待上一曲舞结束后便上了台,舞起一曲《国色》,为前朝宫廷舞师邳音仙所创,而真正令这支舞闻名的还是瑛娘。

阿溪自小生长在烟花之地,美人起舞自是见得多了,可眼前这人的舞蹈还是将她惊住了。随着她身体的起伏,千朵万朵团团的牡丹自风暴中诞生。落舞的一刹那,它们“啪”地一齐绽放开来,徒留一地烟花。

上一曲舞结束时厅中众人还有说有笑,可瑛娘跳舞结束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四周鸦雀无声,随即是惊天动地暴雷般的喝彩。

瑛娘躬了躬身子,看见也在台下为她叫好的阿溪,羞红了脸,匆匆忙忙下了台去。

“我说樊荐馨小子,你怎能入得了那内务府黄总管的眼?要知道那人可是油盐难进啊。”樊荐馨骄傲地搂着樱桃儿回到包房时,有人问他。

“还能怎么着?”老猫猴用手一指樱桃儿,“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要说究竟凭什么,人家有钱人还找不到傍家儿的,他倒好,自己没钱倒把人家给傍上了。”吴茂厚出语恶毒。

樊荐馨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抡起茶杯朝吴茂厚扔去,吴茂厚偏头躲过,溅出来的热茶汁却洒了他一脸。樊荐馨见没砸中,撸起袖子就要跟他干架,却被曹钰一把拦下:“都是兄弟,莫要伤了和气。”

钱辰见兄弟受难,也帮他说话道:“莫不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小白脸,这样的最招女人喜欢,啥样的都来倒贴。”

“不不不。”吴茂厚显然喝多了,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你瞧咱曹大哥这姿容,宋玉潘安尚且不及,就这,拿了三百两也只能在樱桃儿房中过个夜。”

这话一出,曹钰脸立刻沉了下来。

李旭和孙文成察觉出气氛不对,纷纷起身告辞,曹钰、樊荐馨、樱桃儿的脸色愈发难看。钱辰忙伸手去摇吴茂厚,可他酒力上涌,这时竟睡过去了,这一下没摇醒他,反而摇出了几个呼噜。

阿溪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啼笑皆非。

“他喝多了。”曹钰沉着嗓子道,“你们把他弄回去。”说罢对樊荐馨一揖,“兄弟,我对不住你!你便在这里等我的消息罢,啥时候万岁有了旨意,一定第一时间带你进去。”

樊荐馨却冷笑一声:“可不敢,可不敢!曹大人,您这朋友我可担待不起啊。”

曹钰尴尬一笑:“你放心,这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宴席就这样不欢而散。带阿溪回宫的路上,两人未交一语,沉着脑袋各自想着心事。曹钰直接将她送回了住处,临走对她道:“那吴茂厚醉了,他的话你不要信。”

阿溪点头嗯了一声,她疲惫已极,现在就想拥着被子睡觉去。

谁知第二日醒来就又病倒了,来势凶猛,水都喝不进。

得知了消息,皇帝立刻派太医前来诊治。几年前的流产落下了病根,今年在牢中又受尽阴寒,太医把了左手换右手,又看了舌苔,说她肝血极亏,脏腑俱损,若不加以调养,至多只有十年的寿命,且这辈子只怕再生不下孩子。

太医为她开了一副药,每天各煎三回,按时服用,或许可延几年寿命。

皇帝听闻此事,便令太医将药抓来繁心宫,由内侍在耳房熬制,他监着她喝下去。

那药常人喝来奇苦,苦中还夹着一丝酸气,可阿溪如喝白开水一般灌下,并没品出这些味道。

以钱辰和樊荐馨为首的新一批御前侍卫进了宫。几人被曹钰领着来繁心宫朝见皇帝时,却并没有看见吴茂厚的影子。

病中殷月来找她,想要阿溪给她也安排一个繁心宫的活计。她不会拒绝人,且当初在御膳房两人相交甚好,便答应帮她跟皇帝提一提。彼时曹钰怕她无聊正在同她说话解闷,见殷月来,得意地从靴筒里抽出一张纸笺来。

牙色拱拓的灵芝兰石鱼藻笺纸上题了一首诗,是一阙盛唐名篇,樊荐馨抄了来打算赠给瑛娘的,曹钰同他交好,抢先拿了过来。他将其摊开在桌上,阿溪、殷月都凑过去看:

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

蔡女菱歌移锦缆,燕姬春望上琼钩。

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

未减行雨荆台下,自比凌波洛浦游。

她微微摇头,词饰固然华丽,可缺少了根骨,不能算作上品。

可一旁却听殷月道:“真是好诗。”

“可能看出哪里好来?”曹钰还以为殷月不识字,她这样一说倒有些惊讶。

殷月指着自己能认出来的字:“你看,桃花、凤凰、轻扇、凌波,这都是些顶好顶好的词,用了这些词,自然就很好。”

曹钰冲她展颜一笑:“我瞧着也好。”他拿起桌上的水烟桶子猛吸了两口,放下烟剧烈咳嗽了一阵子。

“能不能别吸这个?”阿溪向来很厌烦烟味,闻到就头疼,而曹钰却弄得整间屋子乌烟瘴气。

“抽上了,谁还戒得了?”曹钰灌了桌上一杯茶,方才止住咳,“你说得太轻巧啦。”

殷月拿起桌上的烟袋,就着余热也抽了一口,想不到连她也有瘾。两人相偕离去,阿溪却发现曹钰将那纸笺落在了她屋中的小几上,想要唤他回来,唇焦舌燥却发不出声,只得等到下次再给他。

病愈后阿溪随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她将殷月的事小心地跟皇帝提了出来,谁承想他竟直接应了下来,给殷月一个御前茶水上的职位,从此两人就又住到了一处。

工作愈发繁忙,弹劾完颜虺的奏章天天如雪片一般飞来。这类折子皇帝从来没有准过,都只是留中复议或者发回重审。完颜虺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有如大树般根植在整个朝野。这些皇帝已明里暗里铲除了很多,可那些都是枝枝杈杈,若根不烂,终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与新的一批侍卫进宫那日在繁心宫见过一面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在哪儿当差,问过曹钰,他也是模棱两可,只说钱辰和樊荐馨很得帝心,一个封了元门统领,一个加了三品顶戴花翎,而其他人则仍在某处接受训练。

有一日,皇帝用过早膳正准备早朝。顾之贵不在,小内侍便将簇新的镶珠黄缎缂丝十二章纹孔雀羽朝袍、黄云缎勾藤米珠靴捧给殷月,她为他梳洗更衣,细细装扮起来。

这一身衬得皇帝面如冠玉,格外挺拔。阿溪进来时,殷月正和另一内监跪在脚边小心地为他整理着袖口。

见她过来跪下请安,皇帝挥手让殷月离开,对她道:“今日你不必在繁心宫,朕托你办件事。”

阿溪站起身来,垂首等他示下。他从袍上解下一个平金荷包递给她:“这里面有五百两银票,你拿着它出宫去……”

他还没说完,阿溪便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奴才若犯了规矩,还请万岁爷示下,求您不要……”显然是曹钰的话听得怕了,生怕下一个护城河里捞上来的就是她。

“我让你去妙音阁买一个戏子带进宫,你想到哪儿去了?”

她脸涨红,抬起头来,只见皇帝一脸的诧异,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他将手伸给她:“跪着做什么,快起来。马上就要早朝了,时间耽搁不起,你听我详细说说。”

见她起身,皇帝又道:“妙音阁有个伶人名唤玉锦章,具体是哪三个字,我也不大晓得。总之你将她买下来给她在宫中找个活计便是——这人是永定门钱辰的心上人,朕打算中秋过了就赐给他。”

“诺。”她唱喏道,方才自己小人之心,当真该打。

他扭头欲出门,走到半路却又回头:“此事朕会寻时机说给钱辰,你万万不能透漏给任何人。”

出了齐化门,坐着宫中马车转了几转就到了棋盘街口,那里果然有一座妙音阁。清晨暑热还没上来,空气中尚有丝丝凉风流动着。

戏院口处平时添红挂绿,一番热闹的景象,此刻门却掩着,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戏子吊嗓子的咿呀声,也极是缥缈,仿佛是从远处的高楼上传来的。

左近一家书铺亦是刚刚开张,只有一位女宾客在选书,身形细小,鬓上簪着一溜玉台金盏,瞧她背影没来由得熟悉,走近一看果然是瑛娘。

她在看《桃花扇》,这是时下最风靡的戏本子,目前只有前半段的手抄本流传于市。她显然爱极了,眼里透出光来,翻了再翻,可摸了摸荷包,又将它放下了。

阿溪看在眼里,她本就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此时见她窘迫,便上前去将一册《桃花扇》买下,递给她。

“这怎么好意思……”瑛娘脸红到了耳根,可仍旧接过了书,足见她真的喜爱至极。

“赶明儿你有钱了再还我也成。”阿溪见她一说话就脸红,觉得她十分可爱,又道,“樊荐馨现在在宫中过得很好,皇上看重他,赐了顶戴花翎。你不必总挂着他。他还给你抄了一首《咏画障》,现在就在我那里,回头我拿给你。”

“当真?”瑛娘听了很激动,眼中似乎都泛出了泪来,“太好了,妹妹,太好了,谢谢你!”瑛娘不愿单受她的恩,想赠她些什么,可摸遍全身也没有找出好物件来,于是就将腰带解了下来。那是一条桃粉色缕金梅花纹丝织带子,下端密密攒了一排象牙白的珊瑚米珠,触手软而滑,竟是上品。

阿溪只得接了,两人约了后日的一个时辰同来这里听戏。

别了瑛娘,阿溪进了戏园子,前来招呼她的是园子内思明、思温两个小厮,见她提出玉锦章来,皆愣了一阵。阿溪见状将皇帝为她准备好、用于打点的散碎银子递上去,见了钱,两人立即笑脸相迎,一人伺候着她喝茶,另一人忙不迭前去请人。

这段时辰,看茶的思温说了不少玉锦章的好话,说他八岁时便跟着前朝宫廷名伶学青衣,一曲《孽海记》中的《思凡》更是演得惟妙惟肖,恍若那赵色空再生一般。

听着听着,阿溪觉得有些不对头,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

不多时,另一个小厮思恭将玉锦章带了进来。

阿溪傻眼了,她终于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头了。

那玉锦章生的精致文雅,对眉,狭长的眼中带着迷离婉转。虽难辨性别,可阿溪仍能看得出来——

这分明就是个男人。

她十分不好意思,冲那人微微躬身:“大哥,对不住,我要寻的不是你,是个女人。这当真不好意思。”

“无妨。”玉锦章开口道,声音自是一派清淡平和,却自蕴含着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他转身而去,宽大的丝绸衣袖挥了挥,在屋内带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

“姐儿,为何不早说是个女的?要知道请这尊神费了咱老鼻子力气喽。”思温苦着脸。

“那你们这里还有没有叫这般名字的女孩?”

思明想了想:“有一个刚买进来的叫玉襟,本家姓顾,家里实在养不起了才给送进来的。咱给您请来,您看看是她不是。”

“好,快请吧。”

不多时那小厮带了顾玉襟来,这次果然是个女孩。她眉目温柔,像隔了层纱般总瞧不真切。这人似乎偏爱素色,一应衣裤,包括脚上的布鞋,腰间的荷包,都素淡如轻莲。

阿溪思量了一阵,皇帝亦不晓得“玉锦章”三字究竟如何写,说不定听的时候就听岔了,原本就该是“玉襟”才对。

她问她:“你可愿进宫做活?”

玉襟点点头。

又问:“那你可识得从前皇庄上的钱辰?”

那玉襟用手搓了搓衣角,觑着她,小心翼翼地点头道:“识得。”

“那便是你了。”阿溪舒了口气,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

接下来便顺利了,同戏园子老板谈拢了价钱,只花了不到二百两就为玉襟赎了身。想到为皇帝省下了三百多两,阿溪十分开心。

带顾玉襟进宫后,问了内务府管事的,言道现下只剩浣衣房有位置,阿溪便将她安置在了那处,一应生活物品都为她安排得妥妥帖帖,这才松口气回屋歇息了。

渐渐地,她也晓得皇帝在筹划着些什么,听说这还是祁先生的计谋。曹钰带着一干新来的侍卫成日在繁心宫演练,击、枭、刺、点、拦、格、劈、架、截、扫、撩、盖、滚、压,十八般武艺,样样勤加练习。

皇帝更是愈发忙碌,他成日奔波,多数时间都不在繁心宫。宫中的嫡长子承浚因病而亡,除了忙于葬礼外,他日日请洋人前来进讲,抽出时间去会祁君良,甚至前日还在元门前检阅了军队。

勤勉到这个份儿上也是见所未见,阿溪只能尽自己绵薄之力,替他多多少少分担一些。

繁心宫诸人口风很严,皇帝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不避开她,因此她晓得了他准备在下月初三动手,除掉那只妄图烧掉太极殿的“蟒蛇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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