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涵犹疑了半天,方才低声说道:“母亲说,纵然我考得了第一,当了武官,但窑边国的军队一半掌握在左丘白手中,一半掌握在伯父手中,她说,我在哪一边都不可能功成名就。”
田明晟闻言微微一怔,想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即墨一族与东方一族素来不合,左丘家是东方氏的姻亲,岂会重用他即墨族出来的武官。而父亲将家族与朝内诸多事务都交给了自己,唯独在军队上没有让他插手,他不敢保证性格乖戾的父亲会对自己的侄子多么看重。
“二哥,我已经十六岁了,一事无成不说,前途也渺茫的很,有时候夜半想想,真的没有脸来见你,没有脸再叫你二哥。哪怕,哪怕我只做成了一件事情,我心中也不至如此的难过……”即墨涵放在桌上的拳不自觉的紧握,情绪激动,眼眶微湿。
“阿涵,此次我请你来,实是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的,但如今看,你还不适合。”田明晟思虑着道。
即墨涵倏然抬头,怔了几秒,急急问道:“真的?什么事情?我,我为何还不适合?”
田明晟摇摇头,道:“你之所以不适合,是因为,你渴望成功的心太急了。你不了解,你之所以觉得至今一事无成,不是因为你不好,只是因为还没有适合你的机遇出现,你所该做的,是耐心忍性,好好的完善自己,一旦有机会,不管是大是小,你都自信有足够的能力去完成它,这样,你才能成功。如今,你这般消沉,这般心焦,只会陷在低落的自我诋毁中,自怨自艾,闭目塞听,无法自拔。如此下去,你想有何成?”
即墨涵直直地看着田明晟,半晌,突然站起,来到田明晟身前,长长一揖,抬头道:“二哥,我庆幸有你,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今日,我才知自己错在哪里。除了你,没有人会跟我讲这番话,他们,他们只会拿我跟你比。二哥,我心里从来都没有想跟你比过,我只是惭愧,这样优秀的你,却有我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堂弟。今后,我一定耐心忍性,发愤图强,将来,定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不使你丢脸。”
田明晟也站起,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今日怎的这番较真起来,只要你自己觉得好了,旁人的世俗薄言,你又何须去听,当他耳旁之风便罢。”
即墨涵脸上扬起如往昔一般的明朗笑容,道:“二哥,我若是能天天见你,该有多好。”
不多时,仆从们便上齐了菜,兄弟两人边吃边谈,十分愉悦。
田明晟内伤未愈,食欲自然不佳,吃了一点便作罢。即墨涵看了他几眼,仍是欲言又止,见状,田明晟了然,他必然是听说了他受伤之事,心中焦急,却又不知当问不当问,毕竟事关太子,怕他有难言之隐罢了,心中不免感叹,这个一向不知愁滋味的堂弟,果真是长大了。
刚刚涑完口,即墨涵终究还是憋不住问道:“二哥,之前你所说的那件事究竟是何事啊?我真的不能做吗?”
田明晟净了手,拿过墨影递来的锦帕擦了擦,对墨影道:“啊影,把我书桌左角上的那两本折子拿来。”
墨影拿来后,田明晟不多言,只道:“给涵少爷。”
即墨涵也不忌讳,翻开就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越看目光越沉重,到最后快看完时,他的表情却平静了下来,轻轻地把折子放到案上,抿唇不语。
“少主,我去换盏热茶来。”虽然田明晟基本上谈话都不会支开他这个跟随了十几年的贴身侍卫,但墨影却有自己的原则,哪些话他可以听,哪些话他不能听,哪些场合他可以侍立左右,哪些场合他该及时回避,他心如明镜。
“二哥,我果真是闭目塞听,国内发生如此重的灾情,我竟丝毫不知。”即墨涵轻轻道。
田明晟抿了口茶,道:“这不能怪你,在治理灾区,抚平民心之前,朝廷不会发布任何消息的,这些边远地区的灾民,在逃难到中部的时候,就会被拦下,阻止他们继续前行,以免消息传到邻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即墨涵瞪圆眼睛,道:“二哥,那你要我做的事情……”他心中猛然升起一丝惶恐,不,这件事他做不来,这太重大了,他心中完全没有头绪,再说,这也不是他一人之力可以解决的事情。
“去走一回,看一回,想一回。”田明晟接口道。即墨涵一怔。
“北部灾情,历年有之,只不过,都不如今年的严重而已。往年,朝廷不过堵住了决堤的河坝,发放了赈灾的粮食被服,便将每年都使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的灾情尽量淡化,让邻国,全国百姓,甚至朝廷自己都觉得,这不过只是小事一桩,我窑边国不在乎。在当上财政大臣之前,有一度,我也是被蒙蔽的。但如今,情势已一发不可收拾,今年,整个东北和西北,万里荒原,满目疮痍,颗粒无收,百姓失去依托,必将为匪为贼,扰乱地方,其间损失,不啻于与邻国的一场大战。再不治理,我平楚,将会从北部开始,一点点衰弱下去,就像腿部溃烂的人,不及时根治,必将性命不保。”田明晟脸庞沉静地说着,语气,却有些沉重。
“既如此严重,朝廷为何坐视不理呢?”即墨涵急急道。
“因为,这件事事关生死国运,却急不得,紧不得,更张扬不得。当今皇上老迈昏庸,太子还未掌控实权,朝野大臣结党营派,各有所拥,各有所护,谁会为了看不见听不到的北部灾民去奔走呼号?谁会甘愿牺牲自我的利益,去拯救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名的平民百姓,这些世俗庸物,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只知道自己面前是和风细雨,怎看得见东北的浊浪千里,西北的烈日如火?”田明晟说着,竟也不自觉地激动起来,他及时地紧了下拳,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二哥,你想怎么做?”即墨涵却相对地平静了下来,语气平稳地问道。
“我想做的很多。我想在洃河两岸遍植绿树,让河坝再不决堤,我想开砸一条长达万里的人工河,将满溢的洃河之水引往西北,解决西北数年干旱之灾源,我想让东北和西北哀鸿遍地变成沃野千里,我想让那些边远的百姓回到自己的家乡,安居乐业,再不受流离之苦,我想让广袤的北方,变成我平楚最大的粮仓,使我平楚在粮食上再也无需依附京州,我想让我平楚成为真正的兵强马壮,百姓富足的强盛之国,而不仅仅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溢美之词。阿涵,你可知道,你心中有多少向往,面前的阻隔和困难便要比你的向往更多一重,你要付出超过想象多少倍的努力去争取,都未必能得偿所愿,届时,心中的失落和绝望,便要比挡在你面前的困难更多一重,尤其,是你尽心竭力却不能得尝所愿的时候,那种煎熬,你可尝过?”
田明晟说话间,已走至不远处的窗口,此刻,他回过身来问即墨涵,即墨涵看着他的侧面,如同看着一轮初升的皎洁的圆月,明亮,美好,却又有些令人感伤。他摇摇头。
“你可愿一试?”田明晟再问。
即墨涵点点头,道:“二哥,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就算全国的人都不支持你,我永远支持你。我愿与你并肩战斗。”
“阿涵,你可清楚了你将要面临的困难?”
即墨涵再次摇摇头,道:“二哥,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的决心,永远比面临的困难更多一重。”
田明晟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然后,各自向对方点了点头,这一点头,是信任,更是承诺。
即墨涵离开时,已近傍晚。墨影进来,发现田明晟又站在了墙边那张水利图下。
墨影放下茶盏,静静地侍立一旁,不想打断主人的思绪,不想田明晟却头也不回地问道:“今日你去涵少爷家发生了什么事?”
墨影心知瞒不了主人,便坦言道:“属下去之时,涵少爷因为听说了您被太子打伤,要去找太子为您报仇,正在被家人关禁闭。二老爷和二夫人见属下去了,都不肯让涵少爷随属下来见您,最后涵少爷在房内听到声音,踹破了门跟属下走的。路上还一再拜托属下,不要将这些事情告知少主。”
田明晟点头,二叔他们,这是怕阿涵被自己牵连了吧,也无可厚非,只可怜阿涵在家中,竟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念至此,他突然又自嘲的笑了,自己在家中,何尝有说得上话的人?
“今日夫人和老夫人怎的如此安静?府中发生什么事了么?”前几日他在府中,母亲和祖母几乎日日要找他去作陪,今日竟然一天都没有出现,委实奇也怪哉。
“回少主,府中一切安好,只是四日前送少主回府时,王爷曾下令,除非少主召见,任何人不得擅自来打扰您静养,故而……”墨影没有再说下去。
田明晟低眸,顿了顿,转身,在书桌前坐下,道:“你传令下去,让府中的侍卫总管和金通钱庄的楚掌柜带上侍卫花名册和钱庄的账册,酉时来此见我。”阿涵虽然身负上乘武功,但此去北部灾区祸福难测,又非一日两日可回,他性又耿直,沿途必定多有拔刀相助倾囊相授之事,他该为他此行做好一切准备了。
九月,百州的夜暑热渐消,凉爽宜人。
镇南王府庭院里植了几株大的广玉兰树,如今,碧绿的枝间缀满了银盘般大小的花朵,香气袭人,煞是好看。
宝雁楼,阿媛沐浴完,擦着湿漉漉的长发,推开房间的门,一眼便看到窝在衣柜旁的熙儿一脸贼笑,听见门响,忙不迭地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身后。
阿媛视若无睹地在窗边坐下,也不问她,兀自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
一声轻响,一锭足有十两的银锞子落在她面前的桌上,她擦头发的手微微一僵。
“嗯嗯,阿媛,想不到,你竟然还有这么多的私房钱,真不够意思,眼看我就要连糖葫芦都吃不起了,竟然一丝口风也不露,还藏得如此严实。喂,我说,值此危难之际,你就没想过要拿出来充公么?”熙儿一副拿贼见脏的神气表情,泥鳅一般挨近阿媛,拖长了语调阴阳怪气道。
阿媛怔怔地看着那锭银子,竟不说话。
熙儿满以为阿媛又会跳起来,大声指责她乱翻她的东西,然后撸起袖子来追打她的,不意阿媛一脸的怔忪,竟是连一丝怒意也无,当即心中奇怪不已,伸手推推她的胳膊,轻唤道:“阿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