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对皇帝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少主褪去了一切真挚与柔软的少年品质,蜕变成了一个真正冷心冷情,凌驾众生,难测深浅的成熟男子。
所以,像此刻这般出神的情态,是这两年中从未出现过的,但他知道今天少主有理由这样出神。
辰奂是跟着熙儿一同跳进怒江的,如今,辰奂生还了,那熙儿呢?
少主必然正在如斯想。
田明晟的确在如斯想,只因他,不得不想。
搭在窗棂上的腕间,一串紫色琉璃莹润如珠。他低眸定定的看着它,久藏心中却从不曾忘的痛楚潮水般一波波地往外涌,渐渐将他整颗心都淹没其中。
原来,他的心思迟钝如此,直到失去之后,方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在乎。
痛中之痛,是他心中清楚,即使当年就明白,他也终护不了她留不住她,甚至连与她同死都做不到,只能继续心有负累却不得不无心无魂地活着,用一生的苦痛悲凉来祭她。
辰奂失忆了,回来了,他有一刻激动,他想,她也许也还活着,也许也失忆了,所以至今未归。
但他终不是在梦中寻求解脱的怯夫,他记得那日她悬在他掌心的样子,那时,她已处于垂死前的迷离状态,那样的重伤,那样孱弱的身体,她如何能在冰冷湍急的江水中保得性命?
临死前对他绽开明媚微笑的女孩,终是带着一生怅惘不甘,孤独地走了。
心痛得似被万箭攒射,他眸中泛泪,十指不由自主地扣紧了窗棂。
咔嚓一声,坚硬紧密的楠木窗棂,竟被他生生地抓下来一截,突来的声响将身后正沉思的墨影惊了一跳。
田明晟回了神,很快平复了情绪,语调如常道:“啊影,明日,你陪辰奂去洲南一趟。”
墨影看了看他脚边印着指印的碎木,俯首应承道:“是。”
百州,镇南王府。
一身白色锦袍的清瘦男子风尘仆仆,向来温润沉静的脸庞此刻布满焦急,一边大步迈进府门一边问一旁的侍卫志诚:“怎么会这样?”
志诚一脸压抑,忍着悲声道:“昨日上午王爷觉得身子好了些,便起床去了宝雁楼,在宝雁楼走了一圈后,又去隶书院,就在隶书院后面的竹林里,王爷突然吐了一口血,昏迷不醒。”
男子闻言,眉间的忧色又重了几分,一边扯下脖间披风的玉扣一边大步冲向格政院。
还未进门就隐隐地听到里面母亲低低的哽咽声。
他心中一恸,极力让自己神色平静地迈进门。
神色憔悴的刑玉蓉手拈锦帕坐在床沿暗暗垂泪,床上,面色灰白的辰南天双目无神地看着床前窗口的某处。
只不过短短两年多时光,昔日那个威势内敛,雄霸一方的镇南王竟成了病体奄奄,随时可灭的风中残烛。
听到男子进来的脚步声,刑玉蓉和辰南天齐齐转过脸来,刑玉蓉拭了拭脸上的泪,声音暗哑道:“弘儿……”下面的话却又被泪梗在喉中。
辰南天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看着他不语。
“父亲。”辰弘疾步来到床前,双膝一曲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道:“父亲,大夫怎么说?可曾用过药了?”
辰南天微微摇头,声息孱弱道:“弘儿,为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只这一句话,让辰弘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中,而泪泛了上来。
他知道,自父亲从平楚回来后,内伤加上心伤,两年多来未曾痊愈过,只每况愈下。
辰奂已经去了,镇南王府只剩他们父子两人,这两年多父亲虽因身体欠佳而不再插手府内府外一切事宜,但有父亲在,他心里才有底,如今,看着父亲这样而他束手无策,他心中的痛不啻于承受世间最严酷的极刑。
“弘儿,刚强些,今后,你的母亲,妹妹,还有这府中所有的人,便都要靠你一人照拂了。”辰南天握了握他的手,望他能振作。
辰弘强抑着悲伤,含泪点了点头,道:“父亲,您放心。”
辰南天似松了口气般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行的,我只望你今后不要再自苦,人生在世,很多事不由自己选择,只能去面对,去承受,豁达一些方好。”说到此处,他的眼中竟也微微泛起了泪光。
辰弘心知他又想起了辰奂和熙儿,当即心中更是悲痛得无以复加,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抑着哽咽道:“父亲,您振作一些。等您好一些了,孩儿还要跟您再对弈一局。”
辰南天闭上双眸,似是十分疲累,叹息一般道:“我是不能了,待莹儿从盛泱回来,让她代替为父与你对弈吧。”
一旁的刑玉蓉突然控制不住轻泣起来,辰弘也是泪珠滚落,悲伤得不能自已。
房中正一片哀戚,门首却突然传来了管家小心翼翼却又有些急促的轻唤:“王妃,小王爷……”
刑玉蓉正哭得伤心,自是无暇理会,辰弘拭了拭泪,抑着悲声头也不回道:“什么事?”
“辰奂小王爷回来了。”管家道。
房中三人齐齐一震,刑玉蓉攥着手巾忘了拭泪,床上的辰南天浑身一颤,睁开了眼睛。
辰弘倏忽回身,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管家道:“辰奂小王爷回来了,现在就在后院,不过……”
辰弘早来到了门边,见管家迟疑,不耐问道:“不过什么?”
管家低声道:“辰奂小王爷似乎……失忆了。”
两年多以来,整个镇南王府从上到下都以为辰奂已经死了,他们甚至在翼城以东的景氏祖坟中为辰奂建了坟茔,在景氏家族的祠堂中替他立了牌位。
可如今,他竟然完好无损地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除了个子更高和眼神中那原本没有的一丝陌生和茫然外,他几乎毫未改变,亲切熟悉得仿佛从不曾远离,只是出门游历了一段时间,而今终于返家了一般。
看着辰弘带着他走进门的那一刹,刑玉蓉激动得双手颤抖,锦帕掉落了都不自知,近乎机械地站了起来,直直看着辰奂,终究忍不住扑上前去,一把握住辰奂的双臂,仰脸看着他,语气颤抖道:“奂儿……”泪如雨落。
辰弘也是眼眶泛红,对一脸迷茫的辰奂道:“这是我们的母亲。”又抬头看向床上勉强坐起,似悲似喜的辰南天,道:“那是我们的父亲。”
辰奂看看刑玉蓉和辰南天,又看看辰弘,心中默想:这便是我的家,我的家人了。
对于这一点,他有着本能的确定,自从踏入府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个地方自己曾经呆过,而对于面前这三个人完全不同于别人的感觉,让他更加确定这个事实,即使他想不起来任何一丁点细枝末节。
所以他循着自己的真实感觉,表情沉静道:“母亲,父亲。我回来了。”
一句“我回来了”,让辰南天瞬间落泪。
他伸手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道:“苍天见怜,苍天见怜啊!”
片刻之后,历经生离死别而最终团聚的一家人终是抑制住了心中的激动之情,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辰奂被刑玉蓉拉着坐在床沿上,看着辰南天有些灰白的脸色,道:“父亲,你的气色好像很不好,怎么了?”
辰南天看着他,两年半不见,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可他孤傲的性子和总是夹杂一丝淡漠的语气却丝毫也没变。他唇角泛起淡淡一丝微笑,道:“陈年旧疾了。奂儿,你失去了记忆,这两年多来,你一个人在外面都是如何度过的啊?”
辰奂见他明明病入膏肓的样子,却对自己的情况轻描淡写,心中忍不住起疑,但念及今日自己刚刚回家,以前的事情又都想不起来,当下也不追根究底,见父亲问他在外面的经历,便老实作答道:“当年我掉入怒江之中,醒来时已在江边崖下的一个溶洞之中,两位前辈救了我,因我记不得自己的过往,便在溶洞中与两位前辈做了两年多的伴。今年四月初,两位前辈一同逝世,我离开溶洞来到距怒江不远的雪都烈城,恰巧遇到田明晟,他认得我,派他的侍从将我送了回来。”
辰南天微微点头,低声道:“真是绝处逢生啊。”言讫,气息断续,呼吸维艰。刑玉蓉忙道:“弘儿,快去叫扁易来。”辰弘答应着急匆匆出去。
辰南天又躺了下来,眼睛却只看着辰奂,道:“奂儿,你今日刚刚到家,路上辛苦,就不要在这陪着我了,且去休息吧。以前的事情,让辰弘日后慢慢告知你。”
辰奂看着神色灰败的他,站着没动,心中思绪翻腾,只恨理不出一点点的头绪来。
刑玉蓉见状,站起身道:“奂儿,你父亲也有些累了,你且让他休息一会儿,晚些再来看他。”说着,招来仆从领辰奂去他的住处,辰奂这才告退出门。
少时,辰弘领了府中的医师扁易来给辰南天诊脉,辰南天摇摇手推脱了,他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
扁易出去之后,辰南天对辰弘道:“弘儿,不要将熙儿的事情告诉辰奂,忘了就忘了吧,忘了也好。当日他会随着熙儿跳入怒江,想来对熙儿那孩子不是一点半点的喜欢,告诉了他,反而令他徒增悲伤而已。”
辰弘心中苦涩,但仍点头应承。
辰南天脸上疲色渐浓,便闭上眼睛不语。
就在刑玉蓉和辰弘以为他睡着时,他却突然又睁开眼睛,看着辰弘道:“弘儿,你需令人常常去打扫宝雁楼,务必使它如主人在时一般。不管熙儿恨不恨我们,认不认我们,是生是死,是来是去,我们镇南王府,永远是她的家,永远给她留着房间。”
心中的苦涩化作苦悲,辰弘重重点头,道:“我记住了。”
傍晚,辰弘带着辰奂在府中闲逛,两人走至后院湖心溯洄亭,便在亭中小坐。
辰奂背靠着亭柱,抬眸静静看着亭子对面岸上那两座并立的小楼。
辰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岸上,指着嫣语楼道:“那是我们的妹妹,辰莹的住处,这两年来,她一直在盛泱求学,极少在家,这次父亲病重,家里已写信去催她回来,再过五六天你便可看见她了。”
辰奂点点头,清水般的眸光一转,看着嫣语楼旁的宝雁楼,问:“那是何人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