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月初的一天夜里,平楚素有幼虎将军之称的青年将领陈戈趁着夜色率领五万精兵突袭与赤嵌首府南郡成犄角之势的卫城高楼,当时,负责守卫高楼的正是郡国军中洲南拨出的那十万兵。
平楚新近发明了一项十分厉害的攻城武器,远程铁箭巨弩,粗如椽梁的箭支顶端锋利无比,穿透力极强,再厚的城墙,十箭之内,必被射塌。平楚正是靠这铁箭巨弩屡屡破城,无往不利。
此番也不例外,当城头的卫兵发出警报后不足一刻时间,高楼西面的城墙便被巨大铁箭射塌了一个缺口,大批的平楚铁骑蜂拥而来。
洲南此番派出的军队以耐力较强的步兵为主,骑兵只有两万,平楚突袭的骑兵却是个个经验丰富,骁勇异常,一进城,便是一场砍瓜切菜般地血腥屠杀。
幼虎将军陈戈使一柄长达四尺,沉重无比的双刃青龙钢刀,一马当先,势如破竹,青光过处,洲南将士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仅仅两刻时间,陈戈便斩杀了洲南统军派出的五位将领,沾着洲南将士血肉的铁蹄从城门一直杀到了统军所在的高楼衙府右侧的四马大街上。
就在这条因只能供四匹马并排通行而得名的狭窄街道上,辰奂拉开了自己一生血腥征杀的帷幕。
当陈戈看到并非将领装扮的辰奂手执一杆银枪带着上百人的骑兵向他冲来时,他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中,挥起的长刀甚至还带着一丝自信到几乎随意的慵懒。
然而,这一刀下去,他并没有如意地看到应势而起的血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弧月般的银光。
他的长刀还未结束斜劈的动作,腾身跃起的辰奂却已将自己的枪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方位刺入了他的脖颈。
他僵住了,他身后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平楚将士也僵住了。唯一没有僵住的,是辰奂。
他脚尖在陈戈的马头一点,肘部下沉,一下将他挑至空中,反手夺下他的钢刀,电光般向他正在下落的尸体掷去,钢刀当胸穿过陈戈的身体,在平楚将士愣怔的沉默中,将他带飞五六米远,“咚”地一声插入街口的一棵大树树干上。
平楚的骑兵们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洲南的将士们却爆发出一阵欢呼,精神振奋地向群龙无首的平楚骑兵冲杀而来。
这些平楚的骑兵们定然与陈戈一样,从未想过自己会要后退,所以,才选择了四马大街这样一条无法转圜的进攻线路,而这条他们本想用马蹄踏碎的街道,却因为辰奂的出现,变成了他们的不归之路。
很短的时间内,陈戈被杀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正在厮杀的双方立马在精神上分出了胜负,平楚的骑兵们开始慌张无措,而洲南的士兵们却开始无比的振奋。
天明时分,平楚的骑兵在留下了他们的主将和五千多尸体之后,狼狈地逃回了他们的阵营,四马大街的那棵树下,尸积如山。那些都是想要将陈戈的尸体抢回去的平楚部将,可惜的是,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将那把钢刀从粗壮的树干中拔出来。
陈戈的死,成就了辰奂的威名,那一夜后,辰奂这个名字,连同他所使用的四十九路飞星传恨枪,响彻了正被战火蹂躏的广袤土地。
只可惜,凭他一人之力,终是难挽狂澜,就在高楼之战后不到半个月,平楚大军攻破了南郡,寇平和端木率领百州大军退回枕霞关。
自从百州大军退回枕霞关后,双方的兵马便都消停了下来,百州没有反击的意图,平楚也没有进攻的动向,但双方的大军却仍针锋相对地囤积在边境线上,仿佛只要哪方的矛头再伸长一点,便会因戳到对方的士兵而再次引爆战争。
此时平楚的雪都烈城,却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原因无他,国君南沙溢亲自为十九皇子北堂嵘与虞氏一族的千金小姐虞茵露主婚,你说场面和气氛该当如何?
喜宴就办在南沙溢刚刚赐给北堂嵘的荣王府内,一国亲王与三大贵族之一的虞氏联姻,有皇上主婚,有丞相田明晟撑腰,荣王府内自然是高官遍地,名流锦簇,就连千里之外的关河总督即墨涵也为了参加表妹的婚礼而赶回来了。
虞茵露并非即墨涵的嫡亲表妹,不过因为他与田明晟关系不错,虞茵露才唤他表哥而已,即墨涵也不是一个懈怠公务四处游荡的人,对于他此番离开关河来参加北堂嵘与虞茵露的婚宴,田明晟有些不解,却也无暇细问,因为他心中装着一件更为要紧的事,那便是,南沙溢究竟退不退兵,何时退兵。
南沙溢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多饮了几杯,晚宴开始没多久便推说有些头昏,由宫女侍卫伺候着出府登上龙辇回宫去了。
他走后不久,田明晟便向北堂嵘辞别,也出了荣王府。
刚刚回到即墨府,墨影站在门前,告诉他皇上来了,正在心芳亭等着他。
一样的黄昏,一样的地点,一样的人,从情景到气氛都分外的熟悉。
不同的是,亭中对面而坐的两人,均已不是几年前的性情。
南沙溢似乎真的有些醉了,单手支着额头撑在桌上,看着田明晟的眸光有些迷蒙。
田明晟看着这样的他,不知他此时到府又是为何。
正在猜度,南沙溢却轻轻一笑,拿起桌上的茶壶,一边斟茶一边道:“不是有话要说么?”
田明晟一愣,知心事已被他勘破,便拱手道:“皇上,蔡州成皋与赤嵌三州悉已夺回,臣请问皇上何日收兵?”
南沙溢慢饮一口清茶,抬头淡淡睨他,道:“朕何时说过夺回三州便要收兵?”
田明晟似早料到他会这样说,答道:“皇上不曾说过,但臣认为,皇上该收兵了。”
南沙溢轻笑一声,摇头道:“开始吧。”
田明晟有些沉闷地顿了顿,道:“如今大军集结边境,虽不作战,但每日所耗之粮饷并不比作战之时少半分,长此以往,百姓不堪重负。春耕在即,臣认为,皇上应返兵于田,让百姓有喘息休养之机。”
“你料定百州大军不会趁我平楚收兵之机大举进攻?”南沙溢眉眼不抬地问。
“京州君姬琨生性懦弱,此战从去年爆发至今,历时一年有余,百州连战连败,损兵折将,若皇上先行收兵,姬琨必求之不得,绝不会再主动发兵来攻。不知皇上以为如何?”田明晟沉静道。
南沙溢闻言不语,只站起身,有些脚步轻浮地走至亭边,伸手攀上亭侧的梅枝,转首笑问:“你可知今夜谁最高兴?”
他话题岔得远,田明晟一时未能跟上,有些微愣。
南沙溢笑了起来,道:“自然是北堂嵘。”言讫,脚下不稳身形一晃,伸手向田明晟的肩头搭来,说时迟那时快,田明晟身形一转,已从他的掌下离开,同时伸手在他肘下轻轻一扶,借力将他带坐凳上,在一旁站定,冷冷道:“皇上醉了。”
南沙溢仰头看着暮色中出尘俊秀的他,眼神略有痴迷,点头道:“的确。我心中不快,我地位在他之上,可此生,却还未有如他一般高兴的时候。”
田明晟不语,稍显冷硬地别过头。
南沙溢拊了拊额头,道:“晟,我希望你找个女人,这样,也许你就不会有这么多精力和我对着干了。你觉得九公主怎么样?”
田明晟冷声道:“臣不敢高攀。”
南沙溢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道:“谈何高攀?我知你心不在她身上,难得她喜欢你喜欢得要死,你便勉为其难收她做个侧妃吧。你这样凤毛麟角一般的旷世英才,至今膝下无一子嗣,你的父亲已开始为此担忧了。”
田明晟一愣。
南沙溢抬起头来,双目似清明似惺忪,道:“在你纳妃之前,只要百州没有异动,你纳妃之日我便撤回大军,就当贺你新婚之喜,如何?”
阎煞临牧宫,宴泽牧刚刚去探视过他重病缠身的父亲,此刻正在内殿由两名美貌宫女伺候他更衣。
追月悄无声息来到内殿门扉旁,行礼道:“殿下,云轩少爷求见。”
宴泽牧系好玉带,淡淡“嗯”了一声,道:“叫他进来。”还未走出内殿,便见宣园行色匆匆风尘仆仆而来,当然,宣园与燕九一样,只是个假名,他的真名叫做梅云轩,梅瑾第四子,梅氏灭门案中唯一的一条漏网之鱼。
宴泽牧屏退殿中宫人,看着梅云轩笑道:“今日不请自来,莫不是月余不见想我了吧?”
梅云轩却全无玩笑之意,劈头就问:“阿九,你是不是将荀氏三族都喂了黑狼军?”
宴泽牧怔了一怔,随即终于想起来了一般“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梅云轩眉头深深皱起,道:“阿九,你答应我会放过黛眉双亲的。”
宴泽牧在窗下的桌边坐下,道:“是啊,不仅他们,连荀放我也放过了,为了免除他们徒步远涉之苦,我甚至还赠送了车马给他们。谁叫他们半路想跑,跑便跑吧,偏生命运如此不济,正好跑到黑狼军的领地,你叫我怎么办?”
梅云轩站在殿中,既痛苦又不愿相信般地偏过头看着宴泽牧,痛声道:“阿九,你何故如此残忍?”
宴泽牧送到唇边的酒杯停了停,随即仰头一口饮尽,放下酒杯,斜眸睨过来,道:“表哥,你是不是觉得,相对而言,当年梅氏一族死得太痛快了。”
梅云轩浑身一颤。
宴泽牧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到他面前,盯着他,道:“若是连你也不赞成我这样做,我只好等将来到了地下,亲自去向舅舅讨个公正了。”说着,将酒杯递给他。
梅云轩接了酒杯,僵立半晌,有些艰涩地道:“那黛眉的父母……”
“哦,我不过想看看她究竟爱你到何种程度,怎么,她走了?”宴泽牧背过身,语气平静。
梅云轩不语,只将手中酒杯握得死紧。
“由此可见,你在她心中还不是最重,这样的女人,走便走了吧。”宴泽牧站在窗前,回过身向他照一照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