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过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沉默半晌,道:“我很想你。”
熙儿低着头,只觉得脸上热得惊人,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表达过对她的思念之情,她一时不知所措。
手心传来微微的粗糙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疑惑地翻过他的手,素来因养尊处优而平滑的手心,竟有一层薄薄的茧。
想起他的黑瘦,再想起他来之前见过田明晟,加上他手上的薄茧,她愣了半晌,倏然抬头,问:“你参加了战争?”
辰奂看着她,突然有些懊恼地仰起头,不满地叫道:“你该说的是这句话吗?”
熙儿一愣。
“半年不见,你都没有想过我么?”见她一副不开窍的模样,辰奂只好粗声粗气地问出来。
“啊?”见他问得直白,熙儿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哪还顾得上回答。
“没良心的家伙。”辰奂嘴上抱怨着,眸中却是化不开的情意,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条纱巾,渐浓渐淡的青色,乍一看,给人一种春天正从天边姗姗而来的感觉。
“把脖子伸长一点。”他命令着,想要亲手给她系上,却在看到她脖颈上一条细细的红绳后停住了动作。
“你脖子上戴了什么?还弄根红绳系着,丑死了。拿出来我看看。”他盯着她道。
熙儿被他盯得发怵,怕他像上次一样动手抢,又怕玉佩上那情深二字会让她解释不清,忙自己拽了出来,道:“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怎么?你连我娘的醋都要吃?”
辰奂一见那玉佩就愣了,半晌,不确定地问:“你说,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熙儿点头,见他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辰奂不语,只从自己怀中也摸出一块玉佩,缓缓拼到熙儿胸前的那块玉佩上。
两块残缺的半圆,终于成为一块严丝合缝的完整的圆。
熙儿抬眸,又惊又疑,说不出话
夕阳下,金色的波浪千里迢迢地从天边涌来,赴这崖下的死亡之约。
熙儿坐在大石上,泪珠在眼眶凝聚,又在风中消散,往复不歇,就如那崖下的波浪一般。
她双手分别捏着那两块原本该朝夕相对却天各一方几十年的玉佩,辰奂的陈述就像一个悲伤的故事,可这个故事却与她有关,因为他讲的,是她的外公外婆,以及,她的舅公。
这是天意吧,她原本将情深送给了萧天临,却被他退了回来,是因为伤寿在辰奂那里吧,冥冥中,他是否是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家人为她选择的夫婿呢?
可是,情深伤寿,情深伤寿,这四个字,给人的感觉并不是情人间的柔情蜜意,倒像是一个诅咒,而父亲和母亲,外公和外婆的生离死别,英年早逝,又似验证了这个诅咒,让她看着这四个字,便从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来。
“辰奂,你说,我的外公外婆为何要在玉佩上刻这四个字?”她看着玉佩,轻声问。
“有何不妥么?爱情,本该如此。”身旁的辰奂静静道。
熙儿侧眸去看他,夕阳下,他的轮廓像是一株清颀的竹,修长刚劲,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着气质,于烈烈海风中侧过脸来深情地凝视她。
她的思绪突然一下飘得很远,原来,这许多年,她一直未曾这样回过头来好好地看他一眼,在她的脑海中,他还是初见时那娇贵却又蛮横的富家少爷,是蝶霞城与她满大街追逐打闹的小郡王,是隶书院竹林内暗设陷阱将她吊在竹上的大凶鬼。
可其实,他早已不是了。眼前的他,只是一个爱着她并正等着她有所回应的深情男人。
“若是,能天天这样与你相依相伴,看夕阳入海,看晚霞似锦,即便少活几十年,又如何?”他轻声道,双颊有些红,分不清是霞光映在脸上,还是……
她收回目光,静默片刻,终是微微倾过身子,将螓首轻轻偎上他的肩,抬眸看着远处已有一半消失在海天交界处的夕阳,不再说话。
几经生死,半生飘零,本以为此生便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只是天上一抹无影无形的雁影,除了孤单终老再没有第二种选择,却不想,上天见怜,在她来到世上的第十九个除夕之前,她这颗几经摔打伤痕累累的心,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着落。
身旁之人如此爱她,若她还不知足,还不知回报,此生即便孤苦至死,她也怨不得天,怨不得人了。
……
辰奂这家伙真是死性不改,前一刻还将她系着玉佩的红绳嫌弃得如狗屎一般,可下一刻看着她将那系着红绳的玉佩往他脖子上挂时,却又笑得如傻瓜一样。
听李荥说她最近练功练得很勤,他问她想不想学她外公和舅公的武功。
悲生掌法虽厉害,但贵在需内功雄厚方能发挥此套掌法的威力,熙儿自知内力浅薄,便先学了金氏一族的四十九路飞星传恨枪法。
枪法精妙多变,熙儿只学了两天便悉数掌握,第三天便是除夕,辰奂和熙儿在包饺子时,不知是谁起得头,两人又陷入到底是辰奂教的好还是熙儿学得快的问题争论中,两人都不是谦让的主儿,争着争着便动起手来,直弄得厨房面粉横飞,菜馅遍地。听到声音赶来查看究竟的李荥还未进门便被漫天的面粉撒了个灰头土脸。
不过到了酉时,三个人还是高高兴兴地在堂屋吃上了饺子,尽管面皮厚薄不均,菜馅也多少不等,对于李荥来说,这却是他有生以来吃到的第一碗饺子,只觉分外美味。
晚餐的气氛本来挺温馨融洽的,可不久,辰奂便被饺子中突然冒出来的一枚铜板磕痛了牙,当他把那枚铜板从嘴里吐出来时,脸上神情单用精彩二字根本不足形容。
李荥还在奇怪饺子里怎么会出现铜板,那边熙儿却早已跳到门边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了,边笑边道:“不要紧张,那铜板我正面反面都刷了十八遍的,请放心享用……”
话还没说完,辰奂早恼羞成怒地扑了过去,熙儿尖叫一声,身形一旋便消失在门外。
看着两人打打闹闹地跑远,李荥低头默默地扒拉着饺子,想让熙儿早日离开海岛的念头却愈加强烈。
月色如莲,盛放在海的深处,一朵一朵,随着荡漾的涟漪起伏不定。
断崖之上,熙儿和辰奂并排而坐,衣袂翩飞,长发交缠,分不清谁是谁的。
辰奂一手执壶,一手执杯,第九次斟酒时,熙儿伸手按住了他。
他不解地回头看她。
熙儿也已喝了不少,略有醉意地微微一笑,道:“怎么?今夜准备不醉不归么?”
辰奂轻轻躲开她的手,将她手中的酒杯也斟满,看着她道:“我早已醉了,此时,不过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熙儿有些晕乎乎地抬头,月色下,他的双眸深而亮,像是面前的那片海,一不小心便会教人溺毙其中。
她却不再躲避,迎着他的目光有些娇憨地问:“醉了不好么?为何要自醒?”
辰奂凝视着她,轻声道:“醉了固然是好,我只怕,自己的控制力不够好。”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熙儿有些躲闪地收回目光,默默地喝下杯中之酒,也不抬头,低低地问:“战争何时能结束?”
辰奂转过头,看着海面,自饮一杯,道:“或许很快,或许,很久。”
“明日走后,何时再来?”她问。
辰奂沉默了一会,沉声道:“我不想常来,相对于每一次相聚的美好,每一次离别的痛苦似乎更深。”
熙儿抬头看他,想到他明日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忍不住泪就泛了上来,“我担心你。”仰着眸,忍着泪,她道。
辰奂一怔,看着她眸中的泪,半晌,道:“如果你愿意,等到战争结束,我回来,陪你一生。”
熙儿不语,只看着他。
“你愿意么?”他再问,语气中夹杂了一丝不确定的心慌。
熙儿眨眸,两行清泪滚落的同时,她轻声道:“我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
辰奂浑身僵直,幸福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手中的酒壶和酒杯早因失了掌控而滚落崖下。
他一把握住熙儿的手,激动不已,望着她的双眸,情潮起伏间,他指月为证,许下承诺:“熙儿,有生之年,我辰奂,绝不负你。”
次日辰时,熙儿与李荥再次来到迎候他的沙滩边,送别他。
望着熙儿颈间的青色纱巾,他眸中笑意明亮,站在船舷潇洒地向两人挥手作别。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带了一大堆,去的时候却轻装简从,只带了十几个昨夜剩下的饺子和李荥送他的一幅画,据说,是一杆铁枪的设计图纸,看得出来,他很喜欢。
熙儿看着他渐行渐远,心中微微怅然,虽然没有太多离别的伤感,但她知道,今后的日子中,将不可避免地多出一种愁绪来,名字叫做,等待。
二月,平楚和百州在休战了两个月后,再燃烽火,中旬,两国大军在成皋激战七日,百州军队大败,退出成皋,同月下旬,百州整军反攻,又是大败,退守赤嵌。
三月初,平楚发动了对赤嵌的全面攻势,八十万平楚大军从左中右三面,分进合击。端木和寇平连忙集合六十万军队,以城池为据点,进行反击。
这场激战,历时一个半月,惨烈异常,双方的鲜血和尸体几乎铺满了赤嵌的每一寸土地,当充满了血腥气息的春风拂过这片土地上的残破城池时,百州大军丢下十六万同胞的尸体,退回了枕霞关内。
这场赤嵌大战,百州虽然大败,却有一个人,在这场惨烈的激战中名扬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