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纵又斟一杯酒,抬头看着田明晟道:“说实话,我很少佩服什么人,但,田明晟,我佩服你。你奉命前来拿我,却只带两个人入城,单独和我一起同殿饮酒,我真的很难想象,一个人究竟该具备什么样的性格和心性,才能做到如此。你真的不怕我害你?”
田明晟眸光清澈地与他对视着,道:“若换做他人,我会提防,但是你,我无须多虑。”
北堂纵挑眉,道:“哦?不知丞相缘何这般肯定。”
田明晟道:“一个人做一件事时,总需要一个催动他的理由。你若想杀我,最恰当的理由莫过于为你的外祖父报仇,但一个至孝之人,是不会选择用暗害这种方式为亲人报仇的。”
北堂纵怔了一怔,表情似笑非笑,道:“也许,丞相高估我了。”
北堂纵一言既出,厅中的气氛瞬间变得诡谲起来。
田明晟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机会稍纵即逝,峥王爷若想不惜一切孤注一掷,也无可厚非。”
北堂纵盯着他,眸光难测,道:“我从你的眼睛里读出了惋惜,你为谁惋惜。”
“无辜。”田明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北堂纵一愣,端起桌上的酒杯,又望他一眼,抬手一饮而尽,沉默有顷,音色低沉地问:“我妹妹还好吗?”
“她很安全。”田明晟道。
北堂纵抬眸看他,忽而一笑,抑着些悲凉,道:“安全……我早知道,你能给她的,或许只有这两个字。但,值此乱世,这两个字,弥足珍贵了。”
他又饮一杯,眉头微蹙,低头不语。
田明晟抬眸看着他,厅中一时沉寂。
少时,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沉沉,道:“自从知道事情败露之后,我便一直担心,担心来的是你。你知道,在南沙溢的监视之下拉起十五万人的军队并不容易,为此,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若这次来的不是你,或许我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可来的是你,除了束手就擒之外,我别无选择。”
田明晟心内一惊,他料想他手下的兵马不会少,但没有想到竟有十五万之多。
“十五万人,无论做什么,都足以让人心中有底了吧。但,你一来,这十五万人便顷刻化为乌有了,田明晟,你可知这是为什么吗?”北堂纵问。
田明晟望着他,拱手道:“请峥王爷赐教。”
北堂纵苦涩一笑,道:“因为他们不舍得杀你。他们不介意天泽殿的皇座上坐的是谁,可他们介意平楚的丞相是谁。在他们心中,平楚可以没有他南沙溢,没有我北堂纵,但,不能没有你,田明晟。”
田明晟垂眸,少时,道:“百姓之厚爱,田明晟,受之有愧。”
“你的确该愧!”北堂纵突然拔高音量,他坐直了身体,盯着田明晟道:“我知你是好丞相,你处处为百姓着想,为民请命,替民做主,没有你,广袤的北方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你,平楚不可能有当今的局面。可,你有一项最大的缺点,致命的缺点,那便是,忠诚到几乎愚蠢!你以为,独善其身便可求得一世心安,睁开眼睛看看吧,百姓们已经被战争煎熬成什么样了?如果说,百姓们早知道国力昌盛便是爆发战争的前兆,我相信,他们都会一起来唾骂你这个将他们拉出饥饿贫困却又转首将他们推入战火深渊的帮凶。”
田明晟乌眸深沉似渊,道:“久战弱民,我知道百姓们已不堪其苦,但你于此刻举兵谋反,不啻于雪上加霜,令百姓陷入内忧外患的痛苦中么?”
北堂纵冷冷一笑,道:“你以为我举兵是为什么?反南沙溢争皇位么?有你即墨一族在,即便南沙溢死了,我这个孤魂野鬼一般的皇子,能登上皇位么?”
他仰起头,看看黑暗一片的窗外,沉声道:“你错看了我。”
站起身,缓缓步下台阶,空荡的风拂着他的衣袍袂角,孤寂而又清冷无限。
他在窗边停住,回头望着田明晟,道:“延州,与其说是我的封地,不如说是我的牢笼,被囚禁在此的我,无钱,无势,更无人脉,尸位素餐,等死一般。输的命运,我早已承受了,我只不甘,他日临死之时,一生,找不出一件可值得纪念之事。
战争爆发了,很奇怪,有百姓找到我,请我上疏劝说皇上停息兵戈,我说,求我没用,此事,需去盛泱求丞相。两个月后,这些百姓们再次折返,他们见不到你。我告诉他们,如果一定要我出面的话,书谏无用,除非兵谏。
原只想吓退他们,不想,却是由此为开端,八个月,竟招来十五万兵马。
我给他们的粮饷,只有朝廷军队的一半,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愿意跟随我而不愿响应朝廷的征兵,田明晟,你可想过这是为什么?”
田明晟目光深远地看着他,道:“他们不知道,他们自愿选择跟你走上的,是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之路,而且,即便血肉成泥,也未必能达成所愿。”
“那又如何?只要让南沙溢知道百姓反战,天下反战,足矣。”北堂纵神情凛然,语调铿锵。
“为此,你不惜让十五万百姓以及他们的家人扣上谋反之名?”田明晟的声音犹如此刻拂过窗棂的风,冷入人心。
北堂纵眸色如冰:“法不责众,若要灭族,灭我九族即可。”
田明晟站起身,直视着北堂纵,道:“峥王爷既然决心已定,再谈无益,田明晟改日来访。”
“田明晟,若是你能振臂一呼,必得天下万民响应,你若心中有抱负,何不放胆一试?”北堂纵看着他的侧面道。
田明晟回首看他,道:“解决问题的方法永远不会只有一种,这次,你选择了最错误的一条路,一步错,步步错,你怨不得天。”言讫,大步离去。
“田明晟,休负了天下民心!”北堂纵的沉喝在空荡的厅内绵迥回响,警钟一般,田明晟脚步顿了顿,终是,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
迈出门,只见墨影和池莲棹两人仗剑立在门边,门外隐隐有人影绰绰。
田明晟走至门前台阶上,只见阶下站着二十几位将领模样的戎装男子,看到田明晟出门,愣了一愣之后,齐齐围了过来。
墨影和池莲棹拔出长剑,拦在田明晟前面,喝道:“尔等止步!”
为首一位四十几岁的黑脸男子抬头望着田明晟,问:“请问阁下可是平楚的丞相,即墨大人。”
田明晟拨开拦在身前的朱池二人,走至黑脸男子面前,沉声道:“正是。”
男子悚然一惊,纳头拜道:“末将司马炎,拜见丞相大人。”身后二十几人也跟着拜了下去。
田明晟神情不变,平静道:“起来说话。”
黑脸男子率众人起身之后,看着田明晟,又是拘谨又是着急道:“丞相大人,末将是王爷手下的将领,王爷乃是为朝廷征兵,并无谋反之心,还请丞相明鉴。”
田明晟看着他,在他仿若能洞悉灵魂一般的深邃目光中,即便粗犷如司马炎这般的赳赳武夫,也禁不住微微低下了头。
“真相究竟如何,本官自有定论,各位无需多言。”沉静中,田明晟声淡如水。
司马炎闻言,倏然抬头,拱手急道:“丞相大人,末将愿率延州所有军队归顺朝廷,请丞相,饶王爷一命。”
田明晟看着面前目光执着的二十几双眼睛,无语,仰头看了看深远无边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正欲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老仆跑出门,噗通一下跪在田明晟身后,老泪纵横禀道:“丞相大人,我家王爷他,他去了……”
“什么?”将领们发出一片惊声,怔在当地。
田明晟低下眸,对司马炎道:“司马将军,劳烦你传令下去,想返乡的士兵们,派发盘缠使其返乡,其余的,随本官前往烈城。”
司马炎眸中含泪,表情沉痛,缓缓拱手领命:“是。”
次日,田明晟上疏朝廷,峥王北堂纵招兵买马意在支援前线战争,并无谋反之嫌,其手下十二万军队已尽归朝廷,而他本人则因为久劳成疾,于三月一日夜,病逝于卞城峥王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