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身,看着田明晟明显泛白的面色,道:“其实,你父亲一生最爱的人一共有两个,一个,是那个女人,而另一个,就是你。”
田明晟垂下眸,心中有些乱有些闷,他知道父亲是在乎他的,可他从没有想过,父亲爱他。在他的印象中,爱着自己孩子的父亲,该是如华闲云一般,有着温暖的笑脸柔软的嗓音,而父亲给他的感觉,冷硬而又淡漠,那样的表情,很难与爱联系到一起。
如今想来,或许是因为语姨的死,使他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排斥,他疏远他冷落他,从来不愿意与他一起闲坐聊天,若说父子间感情的疏漠有错,也不会是父亲一人的错。
只是,逝者已矣,今生,他再不能向他问个明白,再不能去弥补这一切追回这一切,若说悔,他只悔没有能推心置腹地和父亲好好谈一次。
或许,人生就是由无数的失去和后悔糅杂而成的,二十八年来,他失去的又岂止是和父亲本该拥有的融洽的感情,细数,已不可计数。
“明日,我就封你为监国,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也到了该履行诺言的时候了。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从明天开始,每隔一天你都要来陪我两个时辰,述政也好喝酒也好聊天也好,你必须来,可以吗?”南沙溢问。
田明晟抬眸看着他,南沙溢笑道:“我不要你亲自上战场。”
“若我做不到呢?”田明晟眸色平静。
南沙溢笑容不变,右手一抬,桌上的银筷应势而起,如一柄剑般刺穿他的手掌,落在他脚下的石板上。
来不及反应,田明晟只感到右手一阵钻心的痛,仿佛那只筷子穿透的是他的手掌一般。
南沙溢也不包扎,任由鲜血顺着手指小溪般向下流。他看着田明晟,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也在酒中添了点佐料,我厌烦了整日去嫉妒那些你关心保护着的人,从今日起,你也来关心一下我吧,因为,从今日起,我们不论生死病痛,都休戚相关了。”
田明晟忍着掌心持续不断的剧痛,震惊地看着他。
暮色中,南沙溢双眸明亮如春天的太阳,道:“从今后,我们痛在一起,死在一起,多好。如果,你想与你喜欢的女人长相厮守,你不仅要保护好你自己,也要保护好我。我们将共有这个国家,共有余下的生命,不过你放心,对于你的女人,我不感兴趣。两天两个时辰,田明晟,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吧?”
四月十一,南沙溢在朝上宣布自己身患重疾,需要静养调理,遂封田明晟为监国,代国君处理举国一切政事。
四月十二,田明晟封即墨涵为援南将军,带领三十万铁骑和十万黑甲军奔赴百州抗击阎煞大军,同时,命令伏虎关以南的左丘玄和楚阳大军全速向盛泱进军,防止宴泽牧先一步占领盛泱。
四月末,再生谷寒风呼啸,一片荒寂。
熙儿裹着厚厚的棉衣,看着眼前一片苍凉荒芜的山谷,想起几年前它的秀美和静谧,忍不住悲从心来,她曾觉得,萧天临是再生谷山水的精魂,如今,他不在了,这再生谷果真再不复往日的风光。
她踩着漫山遍野的荒草走进山谷深处,四顾,满目的陌生和颓败,宴泽牧用大火彻底地毁了这里,就如毁灭海上春山一般,焦黑的木桩和荒草下面厚厚的灰烬让这个她曾无限喜欢和怀念的地方面目全非,如今,她辨别横翠的唯一标识,只有那为寒气笼罩的寒山冰沼了。
看着远处云雾笼罩下迷蒙一片的寒山,再看看脚下这片砚台一般乌黑结冰的池子,熙儿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盛开着巨大荷花和纯净睡莲的横翠池,想起萧天临就葬身在不远处山脚的冰沼中,她抑着心痛向那边走去,但寒山冰沼的寒气实在太重了,失了武功的她根本无法承受,还有几十丈的距离,她就已经面如刀割双手发僵。
她站在漆黑的池边,看着那白气缭绕的冰沼,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曾那样的喜欢过他,如今,他走了,可她竟连靠他近一些都做不到。
涌出的泪水在她冻僵的脸上结成一颗颗冰珠,睫毛被冻成了一片扇子,眨眼间刺刺的疼。
她闭上眼睛,一步步向后退,幻想自己一步步退回了已过的岁月,回到了十六岁,回到当时的横翠池,回到了那棵紫色的木兰树下,回到了他的身边。
僵冷的箫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她的手指是僵的,不能准确地按住箫孔,她的气息是哽咽的,不能连贯地吹出箫声。
但在她的脑海中,这首曲子是连贯而动听,那春日的夜晚,她和他一同坐在树下的大青石上,看着蓝莹莹的横翠池,任这百年不变的音律飘过横翠的每一个角落。
如梦的情思如梦的憧憬,那时只觉得很美,从未想过,一旦醒来,竟是这般生不如死的痛。
萧天临……萧天临……
这曾是她心中关于美和真的所有定义,如今,永远的逝去了,永远的。
心痛得无法忍受,她瘫软了手脚,任由自己直挺挺地仰面躺倒在湖边。
睁开眼,寒风如刀,扑向她的面颊,她的身体,试图分割她。
而她也巴不得被它分割,如果离他这样近的死去,是否会再看到他?
天空是黑的,四周也慢慢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她真的累了,如果梦中还有一丝光明,请让她就此沉睡不醒吧。
燕洱目光忧郁地看着床上的熙儿,不得不承认,生活也许就是由一个接一个的巧合组成的。
将近八个月了,她第一次回来再生谷,为的,只是想看看渺云是否来过,不想,却在湖边发现了几乎冻僵的熙儿。
她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出于这种巧合,她会冻死在湖边的。
她转过身看向窗外,五月了,平楚的北部才刚刚泛起一丝脆弱的春光。
一直以来,她搞不清楚自己对这个叫秋雁影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感觉,因为萧天临,她不喜欢她,但同时她又不愿看到她遭遇任何不测,为的,仍然是萧天临。
前一阵子,听说她成了阎煞宴泽牧的皇后,她有一瞬的愤怒,愤怒她忘恩负义,愤怒她辜负了萧天临,可昨日见到奄奄一息的她躺在横翠池边,她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救起了她。
她知道,虽然她和萧天临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没有相互地说过一句喜欢对方的话,但她心中早已将她当成萧天临的另一半了,只因,她是萧天临有生以来第一个,也是唯 个爱过的人。
她能想到她为何会倒在横翠池边,也因此而心中宽慰,她只是有些矛盾,是不是该等到她醒来再走。
她诊出她已彻底的失去了武功,此时的她,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没有什么区别,若是她离开了,她会不会发生什么不测?
可不离开又如何?要她亲自护送她回到田明晟或是宴泽牧身边吗?抱歉,她不是萧天临,没有那样的宽宏大量。
想来想去,还是等她醒了再走吧,反正,有一件事情早晚都是要办的,现在既然已经遇见,不如就现在了结了吧,将来,不管她是跟着田明晟还是宴泽牧,她们都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轻轻叹一口气,她回身看向床铺,却见熙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愣愣地看着她,眼神有些迷蒙,若在梦中一般,见她突然转身,眼神一下清明起来,从床上坐起,惊愕中抑着一丝伤感,道:“燕洱姐姐?”
燕洱不喜欢听她叫她姐姐,但想起今日之后两人或许再不会相见了,也就不和她计较那许多,只道:“听说你做了阎煞的皇后,恭喜你。”她不知自己为何要选择这样的开场白,话语中的讽刺意味连她自己听了也觉刺耳。
熙儿垂下眸,心中苦痛,却无话可说,不错,尽管最后一刻她将龙纹刺进了宴泽牧的胸口,却仍然没能阻止他将凤冠戴上她的发髻,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封后大典完成了最后一个步骤,她的确成了他的皇后。
她不怪燕洱,她无颜面对燕洱,萧天临是死在宴泽牧手中的,她有理由恨她,而她,甚至比燕洱更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