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所处环境。
这是一间简陋无比的房子,斑驳的泥墙应当有些年头了,垮垮塌塌的,雨水在墙上湿了又干的印子叠了一层又一层,不那么齐整的地方就胡乱用些木料补一补,颤颤巍巍,总觉得只要来阵大点的风,就能稀里哗啦全吹倒了。
自己身上的伤倒是被裹了起来,虽包扎得不甚细致,好在用的药够多——大约是些就地取材的草药,砸成了糊糊在他的伤处裹了厚厚的一层,散发着一股怪怪的青草味,稍微动一动,还能感觉到那药草浆跟着挤压流动。本地人的常用药很多有奇效,至少他的伤处就没前夜那么疼了。
青年男子——也就是昨夜的黑袍人——紧绷的神经略略松缓了一点,整个人略松了一口气。
还好,好歹是没落在萧北炎手上。
这简直是他这些年来闹得最狼狈的一趟。
真不知道萧北炎到底是哪来的运气,那般近乎万无一失的陷阱,都能被他找着不对劲,然后一举告破。明明觉得胜券在握,偏偏还杀出来个疾行营,从局势大好到落荒而逃只一瞬间的事,情势天翻地覆。
手下折了七七八八,自己还身负重伤,若非借一点奇门功夫遁逃,几乎就要被紧追不舍的暗卫一网打尽。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他们几乎山穷水尽时,撞上了一拨人。黑袍人在汉地经营多年,费尽心机地打探大萧的事,对于各处的动态,事实上比萧北炎还了解些。
毕竟位高权重的靖王殿下,得避一避嫌,有些事打探得多了,上头没疑心也得生出疑心来了。
对于深荼一片的情况,黑袍人了解颇多,此时藏在暗处,只听得那拨人零星的一点儿对话,便知道是什么来头了——是当地的山匪。一般太平日子里,会落草为寇的多是穷凶极恶之徒,雁过拔毛之事常做,慈悲心肠可不会动。但深荼这边不一样,这边久患灾荒,又有苛捐杂税逼着,那些草莽倒是十有八.九,都是被逼上梁山。
这些人,虽说也干些杀人越货的事儿,但往往爱在前头加个“义”字,自诩劫富济贫,弄死赤贫路人之事,是不屑干的。
跑得几乎陌路的黑袍人心生一计,叫手下将夜行的黑衣全都脱了,露出里头的常衫。他们这趟出来毕竟隐蔽,出于低调考虑全没用贵重的料子,又为了行动便利清一色短布衫,稍稍扯开几道口子,在泥里打两个滚,到真有那么几分逃荒人的模样。
这么着伪装,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别后头的暗卫还没摆脱,前头又起了冲突。谁知倒是遇上了一股热心的山匪,一见几个一脸疲态、满身泥灰的人大半夜出现,先是万分警惕,听得他们气喘吁吁地说“跑,赶紧跑,后头有官兵”后,着人偷偷地往后观察了一番,确认了“敌情”,竟也没有不管他们,一扯黑袍人一行:“兄弟哪个山头的?怎的惹来这般硬的点子?先一道避避风头再说吧!”
旁边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夜黑风高,水流湍急,这群人拖着黑袍人等,竟是扑通扑通,下饺子似地全跳了进去。这可差点没要了他们的老命——一群西北来的,哪怕会两下子狗刨,哪有大夜里下急流的经历呀?
若非身受重伤,黑袍人简直气得想砍人,失去意识时心里头还全是恼怒。
但现在看来,这些人貌似还真有两下子,或者说,水性够好,还真的带着他们跑出来了。
吱呀一声,破旧的柴门开了,太阳光从门外照进来,屋里一半光明一半阴暗。年轻人立刻收敛起眼底的计较,一副刚醒来的懵懂模样,手按着伤口,面露痛楚之色。
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人,一看有人醒了,哎哟一声:“你可别乱动,好家伙,后心那一下子可够狠的,这都能跑出来,牛气,是条汉子!”
说毕比了比大拇指,往屋内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上摆了点粥汤:“饿了没?我着人给你喂点?”
黑袍人腹中的确饿了,但他不怎么在意,相较之下,更在意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容不容易被萧北炎给找过来。
那汉子倒是个爽利性子,不疑有他,一挥手:“放心吧,不是我吹,我们这落……这山里头啊,那是千百条道道,通千百个山坳坳,岔路多着呢,没有熟人带路,根本找不到地儿。昨儿个带你们回来也足够小心,那些批狗皮的找不过来的。”
披狗皮的是用来骂官兵的,说他们一披上那官服,就成畜生不当人了。
黑袍人愈发安心了点:他当初选在深荼搞事,也是看中了这里山多,一来各处消息没那么灵通,二来出了事容易躲。
那汉子继续问他来历,这一点,黑袍人早有准备,说自己其实是个读书人出身,本来十年寒窗想求个出身,孰料老家遭了大灾,上头的官员又试图粉饰太平,向上报平安,往下剥层皮,自己实在看不下去老乡受罪,跑去试图与当地父母官为民请命,孰料对方恼羞成怒,竟是找了个借口诬陷他入了狱。
乡里人气不过,加上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一些青壮年纠集起来,劫了狱,把他救了出来,索性上山里头躲着图个自在。可惜那狗官一来心虚,二来想弄点“剿匪”之功上报,派人几次围剿,他们的人手去了七七八八,剩下的拼死才跑出来。
那汉子之后,还来了几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小年轻,好奇地听难得的外人将自身经历。黑袍人故事讲完了,小年轻们义愤填膺,那稳重一点的汉子却变了脸色。
因为他听黑袍人轻飘飘地落下一句:“那狗官说,现在四处都在剿匪,就怕各地山头的通了气,闹出大事儿来。由北向南,大批官兵正冲着文乐县“扫”过来呢。”
这落霞山,可不就是挨着文乐县么?
这汉子很清楚,什么千百条道道千百个坳,外人找不着,那也只是针对一般情况,若真是大批官兵出动,动了真格,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他倏然站起:“你好好休息,我有些事得处理,先行一步。”
说毕匆匆地便离去了。
黑袍人盯着他有些焦躁的背影,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又很快放平,坦然地接受着那些小年轻的端茶倒水。
这些山匪,还真是不用白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