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峰带着人从外头回来,步子迈得大而沉稳,身后披着霞光,衬得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有如雕塑。
这一趟收获颇丰,手下的人欢欣雀跃,过来迎接的也是满脸喜色,扛的扛提的提,热火朝天。他面上则始终没有太多表情,如常地将事情吩咐下去,又问放哨的弟兄们这一日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都是常规询问,易青峰是个谨慎的性子,也见过不少寨子风风光光地立起来,又抢又夺地攒了不少家当,最后沉迷酒肉女色,半夜里被官兵一窝端了个干净。
各山头兔死狐悲之余,偶尔也会传那些被剿的当家人的糗事:“那贺秃啊,喝得醉死在床上,官兵围在床前了还一无所觉,倒是他怀里的娘们儿吓得尖叫起来,他刚不耐烦地嘟哝了一句,想要翻个身,就被人一刀捅了个对穿,血溅了那娘们儿一身……”
听者大多摇摇头:“窝囊,太窝囊了……”
出来混的,死也得死得响亮些,惊天动地些,这般糊里糊涂地没了命,着实忒不体面了。
易青峰倒不觉得自己必须死得轰轰烈烈——不过是走投无路了拼一条活路,干的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指不定哪天绳子一松,脑袋啪嗒就落了地,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吧,他也不想死得个不明不白,掉了脑袋还要被其他山头的人嘲笑。
再一个,自打落草为寇,他领着一村青壮和催赋税的恶吏干了几场,摘了对方好几个人头,上山后又专捡那为富不仁的劫,“易青峰”这个人早已挂在了这一带通缉令的前十位,想要去人多的地方就不容易了。其他倒无所谓,却是很久都没见到柳儿了。只偶尔才能派寨子里那最不打眼的去传个信,还得慎之又慎。
想到那张美丽的脸庞和眼中盈满的情谊,易青峰觉着,不再见一面,自己真的是死了都不甘心。
所以他管着这个寨子,那真是严得很。岗哨一道接着一道,日夜都有人巡视,有任何异动都必须上报。
不过落霞山一带本就偏远,山路又曲折复杂,管着这边的文乐县县令几次吃瘪,索性告示一帖,通知过路人哪些地方易遇山匪,就眼不见为净了。于是这每日问询,其实一般是没有什么需要汇报的。
易青峰本也这般认为,孰料话一出口,副手就匆匆忙忙地迎了上来:“大当家的,发生了些事儿,今儿个凌晨,有弟兄出去巡视,遇上了一些官兵在追人……”
说毕俯身过来,凑在他耳边大致说了黑袍人的事。
易青峰目光一凝:“带我去看看。”
两人大步离开,剩下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了避免引起恐慌,二当家的有吩咐,把黑袍人说的“官府剿匪”之事先压了下来——只凭经验觉得不会有什么大事,仍在一边搬财物,感叹今儿个劫的真是一只肥羊,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一边八卦两句。
有人看着易青峰的背影感叹:“咱们当家的,可真没得说,一个字,稳。按说吧,他年纪也不大,也就三十刚冒头,身边连个娘们都没有,做事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
另一人道:“可不是,做事领头从来不含糊,别地儿的山头吧,有些吃喝更足,有些声势更大,可我总觉着吧,都没咱们当家的心里头明白。”
易青峰做事,心里头有本谱,明明白白。当初被逼着落草,就跟弟兄们约法三章:咱们是生活所迫不得已做了匪人,可良心不能丢,贫苦百姓不能动,只能动那些为富不仁的。
荒年乱世的,大部分人都饿得晕头转向,一旦挣开了心里头那点儿遵纪守法的线,谁不发了狠乱抢乱拿?为什么要那么麻烦?老天和官府都抛弃他们了,他们还讲什么良心?一开始,有好些人是这么觉得的。
不过易青峰有本事,身手也好,在一众人中威望高,他强硬这般要求,众人心里头虽然嘀咕,倒也没敢公然忤逆他。中间有一阵大伙儿什么都抢不到,饿得啃树皮,有人忍不住,蠢蠢欲动的想要下村子里头抢,刚要动手就被易青峰绑回去了,吊起来狠狠抽了一顿,又带着弟兄们绕了老远干了一票解了危机。
直到邻近的鹰头寨因着老下村子抢东西,当地百姓恨之入骨,引着官兵半夜摸上了山,将鹰头寨的山匪们杀得一干二净,又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落霞山这些人才后背吓出了一阵冷汗。
类似的事发生了几次,才总算对易青峰服服帖帖了,让不抢百姓就不抢百姓,让多几道岗哨就多几道岗哨,有东西大伙儿分,缺一两顿就一齐勒勒裤腰带。不知不觉中,寨子倒是一扩再扩,人丁兴旺。不仅有青壮,后山还养了不少老弱。
一般寨子,都把老弱当累赘,连弟兄残了都直接往外扔,哪有这样的?可偏偏吧,一般都是青壮组成的寨子,还真没这般丰足。
大概是,家人在了,人心也就安了。否则,孑然一身,哪怕抢了再多东西,有再多酒肉,又有什么滋味呢?
有人嘀咕了一声:“只可惜,咱当家的只一个人,身边连个知冷热的都没有。”
易青峰早便没了父母,不过打猎种地都是把好手,据说曾经进山时还有些奇遇,习得了一身武艺,这才把日子过得不错,据说是打算找个对象的,可惜遇上了天灾人祸,黄了,上山这许久了,也没看他想要抢个压寨夫人回来。
大多数人都不了解他和柳儿的那段往事,只偶尔猜一猜他那段“黄了”的亲事,猜一猜:“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呀?让咱们大当家的这般念念不忘?”
或者:“咱们现在人多,好手也不少,为什么不寻个时间齐下山去,怎么也得把嫂子给找回来呀!”
嘀咕归嘀咕,可谁也不知道大当家的到底心仪谁,最终还是白搭。
后山,易青峰和副手一道,沿着一条小道慢慢往回走。寨子里的规矩,一般有来客,都是安置在主峰后头的一个小坡头,不让他们对寨子里的事一目了然。
副手觑着易青峰的脸色:“当家的,你看他们的话,可信吗?”
说的是黑袍人一行。
易青峰的眉慢慢拧在一起,摇了摇头:“不好说。”
疑点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