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其实是个清瘦的中年人,身上有几分文气,像是个读书人出身,约摸过得不大如意,脸上有点沧桑之色。他大约很少听人唤他“大哥”,一怔之下,似有些好笑地看了安瑶一眼:“这个啊,当然得看书画的水平了。”
“偌大一个京城,有钱的人不少,有才的人也不少,你的东西足够出挑,自然有的是人赏识,若是不那么精彩,自然容易泯然众人。”中年文士似自嘲般地摇摇头,“我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身怀大才,到哪里都能闯出一番天地。直到来了京城,见多了奇人异士,方知天下之大,倒是我井蛙之见了。”
“科考几次落第后,我安安心心地摆个书画摊,收入不多,却也够一家糊口,总算不必让家中妻儿每日受饥饿的折磨了。”中年人展眉一笑,倒似有些自豪。
说完这些,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今儿个是怎么了,平日也不爱开口,怎的对一个女娃娃说那么多,对方应当只是随口一问,怎么可能听得懂……
谁知一抬眼,却见安瑶一脸敬佩地冲他竖了竖大拇指:“先生旷达,让人佩服。”
说毕似觉得不够郑重,又似模似样地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了。
中年文士怔了怔,又笑了一下,转眼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孩子还在家等着他,他得赶紧收拾摊子回去,给孩子带一个今年很流行的泥娃娃呢。
书画摊给安瑶打开了一个新思路。她跑到卖笔墨纸砚的店铺,趁着店家快要关门,讨价还价买了些性价比高的纸笔,又趁着付钱时店主心情好,打听了一些消息。
这才知道动笔头的人,也有不同的挣钱法子。
最廉价的是写的字挺端正,但没什么才学,可以帮忙抄书挣钱,属于体力活儿。再好一点的可以写写画画,多为京中百姓喜欢的带欢喜吉祥寓意的小画儿,走街串巷地卖,也可以低价出给货郎,收入会比单纯帮忙抄书好一些。再则就是如她方才遇到的中年文士一般,书画不错,可以摆一个雅致点的摊子,受众多是些小富之家,求不到名家的作品,便挂些这样的充个风雅。
至于大家作品,那是多少权贵人家都求着要的,很少会流露到外头来。偶尔得着一两副,也是各大画斋抢着要的。
“画斋?”安瑶心中一动。
老板看了她两眼,内心摇摇头,脸上倒是笑的:“是一些雅士开的店面,里头的书画便与古玩一般,卖得可贵呢,但他们的眼光极高,寻常作品决计入不了他们眼的。”
安瑶知这老板是觉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但她也不在意,付了银子便离开了。
脚步轻快,似乎方才的烦恼都一扫而空了。
随着天色渐晚,安瑶找了一家地段不算太好,但也不会太偏僻的客栈,将剩下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住五日,让伙计送一日三餐。”
今年京中外乡人多,客栈老板见怪不怪,淡定地核完身份,便给安瑶办好了入住手续。只是看看她的穿着,内心暗自摇头。
这外乡的小姑娘,大约父母没了,不知如何省吃俭用,连三餐都要在客栈解决,大约是撑不了多久的。
也许要不了多久,这熙熙攘攘京城的某个秦楼楚馆,又得增加一名不起眼的外乡女子了。
——在客栈老板看来,这黑乎乎不起眼的姑娘显然是不能跟京城里混久了的桃红柳绿比的。
但这种事儿见得多了,心也是会慢慢变得冷漠的,老板一耸肩,让伙计带人上楼了。
安瑶也不在意别人打量的目光,她只要保证自己定的房间的安全性便够了。
找到了可能的生财之道,她有些兴奋,当夜便点起了蜡烛,铺纸研墨,借着昏黄跳动的烛光做起画来。
许久没有动过画笔,第一幅完成后,左看右看不太满意,便取了一张纸继续找感觉。毛笔在雪白的纸张上灵活地游走,安瑶终于有了自己真的成了人的真实感,只想大喊一声,还是人形舒坦啊!
为了能长久保持人形,一定要好好挣钱,多买补品!
安瑶对画画这事儿,其实一直都有些执念。小的时候要死要活想学,家人觉得没前途,愣是把她的课余时间都报成英语班了。本以为她年纪大了心思就该淡了,谁知小妮子贼心不死,一直自己琢磨着写写画画,草稿攒了一本又一本。高考成绩出来后,好好的一个名校分数,竟然想去报考艺术学院,还是学的美术理论。
家里人差点没找根绳子上吊,七大姑八大姨轮番出动,愣是磨着她报了个无聊但估摸着能挣钱的专业,又念念叨叨地愣是让她把这专业坚持读完了。谁也不知道,在大学期间,安瑶每个学期都去听艺术学院的课,还得了一名老艺术家的青眼。
只可惜,童子功不够,需要加倍的勤奋来补。
这也直接导致了,安瑶养成了拿到画笔就停不下来的性子。
悦来客栈的老板看看楼上,再看看楼上,见到伙计拿着托盘下来,不由地问了一句:“怎么样?人还在里头吧?别出什么事儿吧?”
要说,他可从来没见过这般怪的住客。包了五天的吃住,还真的就足不出户,整整三天了,都没见人从楼梯上下来过。
若不是每次伙计去送餐都表示人好端端地在屋里,吃嘛嘛香,客栈老板简直要以为对方是重病快挂了。
那可就晦气了。
伙计点点头:“在房里,好着呢,仍旧在画画。”
老板不解地摇摇头:“真够怪的……一个女孩子住在客栈画画儿?”
伙计多了一句嘴:“不过啊,她画得可真好呢。”
“你小子见过几张画儿呀,还真当自己是书画斋里头的伙计呢!就懂得什么好什么赖啦?”老板不甚在意地笑骂了一句。
“可我瞅着她画出来的人呐,跟真的一样,简直像马上要走出来,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伙计咕哝了一句。
不过老板忙着接待客人,懒得理他了。伙计也真的没见过太多书画,挠挠头,只当是自己少见多怪,也就不在意了。
就在老板以为这奇怪的住户会直接住到第五天满的时候,安瑶却抱着一大卷画纸,慢慢地下了楼。
她一口气在屋里待了四天,精神不太好,眼睛微微眯着,但整个人却有种掩不住的亢奋。
客栈老板只瞥了一眼,就觉得,这个有些纤瘦的女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到底不一样在什么地方,他却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客人整个精神头儿跟入住时不同了。
安瑶夹了画纸,直奔前几日看好的雅竹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