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务调查科上海区的办公小楼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纷纷扰扰,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嘀嘀嗒嗒的发报声此起彼伏。在一间关着门的办公室,几个疲惫、焦虑的特务骨干在吞云吐雾。屡屡青烟从幽幽闪着红光的烟嘴冒出,如同吐信的毒蛇,千回百转地在绝境中寻觅出路。
一个大高个特务抱怨说:“那雷诺夫妇真是难对付,一进来就绝食,今天再不吃的话,那可就要翘辫子啦!”
另一个方脸特务附和到:“雷诺夫妇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铁板一块啊!夫妻两人,先生操的是俄语,太太操的是比利时语,四岁的儿子又只会说德语。他们持有五国护照,六个假名字,你说他们是哪国人?他们还有七个电报号、八个信箱、十处住所,两个办公室和一家商店,狡兔也不过三窟啊!”
其余特务纷纷点头表示同感,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的情绪溢于言表。
陈永顺阴郁的脸瞬间五官挪位,声色俱厉地骂到:“戆大,找个医生给他打几针不就行了,他想死还要看我同不同意,哪个进我党务调查课不是给我油锅里过一遍煎熟了炸透了,还没审就想死,没那么便宜!”
大高个特务急急点头。
陈永顺托着手肘,摸着下巴,边思忖边吩咐:“他们欲盖弥彰,瞒天过海,就是想掩盖他们的真实身份。我们不要被他们的障眼法迷惑。”
说着说着,他就神经质地兴奋起来:“他们的背后就是万丈深渊,深不可测,往上可以勾连共产国际遍及全世界的网络组织,往下可以联系中共中央高层领导。他们的人肯定在千万百计地打听他们的下落,设法营救他们。我们要拿他们当饵,张开一个小口留给他们的人,等到大鱼上钩,把他们一网打尽,那时,我们剿灭了中共中央,切断了共产国际对中共的联系,给我们的对手带来灭顶之灾,而我们自己扬名立万!”
他抬起头来盯着众特务说:“去,你们马上去把雷诺夫妇关押地点透出风去。从今天起,你们给我打醒十二分精神,盯住所有试图接近雷诺夫妇的人,包括律师、法官、记者、警察、巡捕、狱卒、探监的、送饭的、扫地的,哪怕收泔水的,包括——除我们党务调查课的人,发现可疑人员,立即锁定,全天候监视追踪,他们背后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在场特务心领神会,兵分各路,紧急布置。”
二楼站脚看风景的小阳台,叶熙木倚栏站立,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流让她感到一点人间的烟火气、活着的小趣味。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叶熙木回头喊了声:“进来”,门应声而开,满头银发的外婆端着一盆水仙花走了进来。叶熙木略有些惊喜地迎接着外婆,和她手中的水仙花,好一株葱葱茏茏、洁洁净净、清清爽爽的水仙花啊,在凛冽中寒气潇洒自如地舒展着优美的身姿。叶熙木低头轻轻一嗅,有暗香扑鼻。外婆宠爱地望着叶熙木说:“天使之泪,花店里刚送来的,我挑了一盆又有花又有花苞的拿来给你玩,喜欢吗?”一股暖意从叶熙木心底滑过,她欣喜地点点头,从外婆手里接过花盆,把它放在沙发边的圆几上。
外婆嗔怪地叫起来:“哎呀,熙木,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快点把手炉拿在手里暖暖!”于是回过头来忙不迭地叫佣人把手炉点上,塞在叶熙木的手里,又拿一条大大的羊毛披肩把叶熙木围住,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并回头叫佣人把阳台的门关上。叶熙木索性任由外婆忙这忙那的,顺手从圆几上拿起画板和铅笔给水仙花画起素描来。
看着叶熙木专心致志地画画,外婆几天的忧心才消散开,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带上了房门。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水仙花淡淡的清香在浮动。
画完水仙,叶熙木只觉得神清气爽,创作的快乐驱走了心底的忧伤。叶熙木觉得意犹未尽,干脆抱起自己新写的一篇小说的手稿,披上羊毛呢大衣,出门拜访法国进步作家埃莉诺------叶熙木的偶像。舅舅早就知道叶熙木崇拜埃莉诺,所以她一到上海就带她去埃莉诺家登门拜访,帮她圆了心中的一个梦。
马斯南路,静谧优雅,沿街都是巴洛克风情的花园洋房,那镶嵌着鹅卵石的粗糙墙壁,褐色的爬山虎从屋顶垂挂下来,流露出沧桑古朴的气质。高大的梧桐树夹道,金黄的落叶铺满整个街道,走到这里,叶熙木的脚步不由轻盈起来。
来到埃莉诺的花园,叶熙木按响门铃,埃莉诺惊喜地出来迎接叶熙木,拉她坐在壁炉旁的沙发品尝咖啡。
门铃又响起来,又一位不速之客。这是一位中年男人,身材魁梧,精干活力,一头金发,双眼碧蓝,看着来客,埃莉诺不禁眼眶湿润,她一边张开双手迎接来人,一边激动地说:“安德烈,怎么会是你?这么多年,你都去哪了?我们以为你消失在一个秘密世界里!”
安德烈轻轻地拥抱了下埃莉诺,温柔地说:“你在上海还好吗,埃莉诺?”
埃莉诺轻倚在安德烈的怀里,梦幻般地说:“上海号称东方的巴黎,很多法国人来到这里,以为找到了他们的旧梦,流连忘返,不愿醒来。”,说到这,她期待地望着安德烈,“你也是来寻梦的吗?安德烈?”
“我恐怕要说抱歉,我带来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尘土和风霜,也许会打扰到你,你能原谅我吗?你这个中国通是不是该安排一桌满汉全席来给我接风洗尘?按照中国风俗不是应该这样吗?”安德烈的声音低沉而又磁性,热情又自敛,开朗又神秘,这是个魅力非凡的外国男人。
埃莉诺的眼神略有点黯淡,但旋即又浮出笑容,这个浪迹天涯的男人别有一番神秘天地,能拥有这个朋友,她已经知足了。埃莉诺一边挽起他的胳膊,带他向沙发走去,一边热情地说:“没问题,无论本帮菜,还是四川菜,无论女儿红,还是茅台,你任选,就怕你爱上了中国菜赖在我这里不愿意走了!”
看见安德烈打量着坐在沙发上的叶熙木,埃莉诺开心地向安德烈介绍:“这是我的小朋友,叶熙木,一位很有灵气的文学爱好者,我很看好她的。”安德烈向叶熙木点头示意,伟岸又热情,叶熙木莞尔一笑,友善又聪慧。
埃莉诺又转头对叶熙木说:“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安德烈,他是一位德国作家,作品不多,但风格幽默、隽永,看完后会让人焕发出饱满的热情,和对人世间最深厚的爱!”伴随着介绍,叶熙木看到了埃莉诺眼中深深的爱意,不由会心一笑,嘴上说到:“能得到埃莉诺这么高的评价,您一定非同凡响,有机会我一定认真拜读,安德烈先生。”
安德烈说:“叶小姐的潜台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让你见笑了。”
叶熙木忍笑不语,埃莉诺的脸上竟然飞起一抹微红,她不理安德烈,对着叶熙木说:“熙木,这两天我正好有事,你帮我陪安德烈在上海走走,介绍下上海的风土人情给他。有你陪我就放心了,免得他到处乱逛,万一不小心被哪个富家小姐看中了,把他抢回去做新郎可就麻烦了。”
安德烈脸上露出害怕惊恐的表情:“上海女孩这么恨嫁吗,竟然还抢婚?”
叶熙木笑出声来:“恨嫁的不是别人,是你对面坐着的那个。”埃莉诺笑着拿书打叶熙木,安德烈温柔地笑着看她们打打闹闹,外面彤云密布,寒气侵骨,室内壁炉火焰熊熊,咖啡氤氲,这个下午时光过得很快。
几天后,冉一鹤来到了马斯南路埃莉诺的花园门前,他是作为上海左翼作家领袖人物,来参加埃莉诺组织的一个左翼作家沙龙的,听埃莉诺电话里说,届时要介绍一位德国优秀作家给大家认识。德国?作家?冉一鹤的神经异常敏感起来。
自雷诺夫妇被抓,他们已经失去了和共产国际的联系,闭听塞目,陷入困窘的状况。
叶熙木陪着安德烈迎面走来,冉一鹤避之不及,只能镇定地微笑,迎接着叶熙木他们从梧桐树的阴影下走到门前的灿烂阳光里,心底竟然有快乐不期然地迸发了,他感觉到了一丝外人不易察觉的失态。这个瞬间被安德烈深邃的眼睛捕捉到了。
叶熙木除了惊喜还是惊喜,她责怪着冉老师到了上海竟然不联系她,冉一鹤一再厚道地道歉。安德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客厅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应邀的作家已经到齐,他们有的文质彬彬,有的深沉稳重,有的西装革履,有的长衫飘飘,均是谈吐高雅,诙谐有趣,整个房间里飘逸着一股格调高雅的文艺沙龙的气氛。
其中一位******留着厚厚的胡子的中年作家的高谈阔论吸引了大家,成为了大家的中心。“中国有一些士大夫,总爱无中生有,移花接木地造出故事来,他们不但歌颂生平,还粉饰黑暗。他们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后庭花!”讽刺地形象生动,众人会心地笑起来。
一位年轻的作家诚恳地问道:“现在各种文学的流派层出不穷,但感觉大部分都是隔靴捎痒,无病呻吟。请问先生,您觉得中国文学的出路到底哪呢?”
中年作家坚决地说到:”没有冲破一切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不会真的有新文艺的。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前途的灯光!”众人鼓掌。
中年作家看到站在门口的冉一鹤,于是高声招呼到:“我在这里班门弄斧了啊,我们的领袖人物到了,冉公子,快来,给我们说几句!”安德烈深深地看了一眼冉一鹤。
冉一鹤谦和地向大家拱手,说到:“今天又不是开什么大会,不需要什么按议程发言。今天是个自由的沙龙,大家畅所欲言啊!郑先生的话对我们很有启发,当代文学的使命正是要为人类社会的进化,清除愚昧保守的稳固势力,以求得人类思想的彻底解放!对于旧势力的斗争,我们一定要坚决、持久、顽强!”满室响起热烈的掌声,叶熙木的脸兴奋地红仆仆的,安德烈若有所思地望着冉一鹤。
冉一鹤依旧和叶熙木、安德烈站在一旁小声聊着,叶熙木困惑地说到:“我现在正在尝试写小说,但又感觉力不从心。”
冉一鹤小声安慰:“写小说也没有什么难的。写小说,说到底,就是写人物。小说艺术的精髓就是创作人物的艺术。”
叶熙木深受启发的点点头。安德烈接口说到:”我最近想写一本一对德国夫妇倾尽所有帮助全世界各地朋友的故事。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真实的故事,他们就是我的朋友科林夫妇,他们高尚的品德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送给喜欢的人!”
冉一鹤认同地说到:“肯定很受欢迎!尤其在我们这个国度,人们在沉重的历史和残酷的现实中挣扎,尤其需要心灵的启迪和有力的拯救!”他的语调平静,可是心里却波澜起伏,科林,这是雷诺夫妇的若干掩护名字中的一个!安德烈是穿越遥远国度来实施救赎的神圣使者!
冉一鹤又建议到:“不如再虚构他们有一个四岁的儿子,陪着他们走遍世界云游四方。”安德烈欣然望着冉一鹤:“对,这样故事就更加丰满了,我承认,丰富的想象力是一个成功作品的保证!”其实,雷诺夫妇正是带着有四岁的儿子来到中国工作,在一些危险时刻掩护雷诺夫妇。
冉一鹤迎上了安德烈的眼光,两人深深对视。
冉一鹤转而对叶熙木说到:”熙木,老师请你去听评弹吧,顺便和你聊聊你离开广州后的情形。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你!”叶熙木求之不得,只是有点为难地看着安德烈。安德烈一手挽起叶熙木的胳膊,一手挽起冉一鹤的胳膊,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当仁不让地说:“我肯定是要当电灯泡的,你们可别想跑!”
埃莉诺看见安德烈跟着叶熙木他们离去的背影,奇怪地嘟囔:“昨天急着让我帮他办这个沙龙,怎么这会这么快就离开了?”一个娴雅的女作家走上来和她交谈,埃莉诺只好转回头陪着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