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寒风呼啸刮过,夹杂着一股秋天特有的杂味。枯黄的落叶被凌晨偶尔经过的汽车卷起,还不死心的跟着走了一段,才缓缓地落到地上,又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说,黎明前的夜晚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刻。
灰白色的大楼上几乎没了灯光,只剩下大大的标牌挂在楼顶,孤零零的一闪一闪。
光鲜亮丽的LED灯后面,是几根生锈的铁架,摇摇欲坠的撑着白色的板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楼顶上坐了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平时从没穿过的裙子,淡黄色的碎花平平整整的铺在白布上,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单薄。
高高的马尾辫被微风吹的一散一散的,耳朵上是一对有些劣质的银色耳环,也随着风轻轻的晃动。
她的脸很干净,可能还打了一层粉底,在闪烁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等了很久,忽然一道光从天边打来,流光溢彩的撕开了漫长的黑。
一瞬间,橘色的亮光打到她的脸上,留下一片漫长的阴影。
她笑了。
是从未有过的笑容。
她扶着快要散架的铁架子,慢慢的站起来,张开双臂,仿佛要迎接朝阳。
阳光总是自认无私,毫不吝啬的想要洗净所有的阴霾。
可它在的地方,总有阴影。
它越强烈,阴影越重。
她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像一个被无限拖长的灰色录影带,打在楼顶的地面上。
好久好久以后,她似乎累了,缓缓地睁开眼睛,又坐了下来。
她歪过头,看着摆在一旁的手机,似乎在等待什么。
“嗡——”
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的拿起手机,点了绿色的接听键。
“……”
“姐?你在哪?”
“……我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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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整夜的不休不眠,刑警大队的办公厅内依然灯火通明,人们依旧陆陆续续的办公,忙的不可开交。
可就算再壮实的人,熬了几晚大夜也不免被困意屈服。
“哎,起床了。”百花推了推摊在椅子上的人。
“嗯?”陆俊逸撑着桌子坐起来,用手揉了揉不知道堆了几层黑眼圈的双眼,顺便还把手推上去,使劲抓了抓头发。
“几点了?”
“马上七点。”
他用手用力锤了几下自己肩头,转了转脖子,刚睁开眼,百花就拿起桌子上的一张化验单。
“结果出来了。”她表情十分难堪,“那个……床单上的血是属于……属于杜晨的。”
“咳!咳咳……”
陆俊逸差点没把刚喝进嘴里的隔夜水全吐出来。
“杜晨?她不是……”他抹去了嘴角的水渍,“……这老男人,还真够变态啊。”
“要不死了呢,”百花双手抱胸,“这种人活着也是祸害。”
陆俊逸挑了挑眉头,没说什么。
“哦对了,我们还在他的指甲缝里发现一些纤维残留,可能是从一个什么牛仔裤上抓下来的,很小的细丝。”
“牛仔裤……”
还没等他细想,尖锐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百花刚上前去,陆俊逸的电话也开始震动。
“喂?”
“哥!出事了……”是陶鸿的声音,“是我姐。”
“杜晨?”陆俊逸皱了皱眉头,“她怎么了?”
“她说……说她要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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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动静,杜晨缓缓地回过头。
当陶鸿看见她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印象中的那个姐姐,从来没有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打扮过自己。别说买一个廉价口红,就连基本的护肤品她都没有碰过。
那对耳环,是她成年那天,自己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来的。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杜晨一只当宝贝一样存起来,从来都舍不得戴。
还有这套裙子,他也从来没见过。
陶鸿在一瞬间有些恍惚,这是从没有见过的一个人。
她忽然笑了,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肆无忌惮的笑了。
她本来也该是个女孩啊,该是个被人捧在手心上的花季少女,该穿着好看的小裙子,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见自己心爱的人。
她不应该为每天的工钱而拼命,更不应该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低眉顺眼的打三份长工。
可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活着就是这样,从来不会真正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但就是喘不过气。
人们气喘吁吁的挣扎在布满阴霾的城市,费力的从吸入的大量物质中,找出那么一点点氧气,以供活命。
“姐,你,你别乱来——”
陶鸿紧张的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拉她。
“你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杜晨慢慢的站起来,然后面对着他又坐了下来。
“当医生累吗?”她出神的望着陶鸿,忽然说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我记得,小时候你就说要当医生,我还笑话过你。结果没想到,你还真考上了那个学校。”
“……”陶鸿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回答了。
“说不累是假的。”
“其实当了医生,才发现跟自己想象的根本不一样……我有时候就在想,如果我当时没考上,是不是还会这么执着。”
说到这,他勾了勾嘴角。
“可是……现在干什么不累啊。”
杜晨笑着看向他,眼角的泪水却止不住的流出来。
“……其实你知道对吗?”
“你说周丰茂干的好事?”陶鸿咬紧牙关,却用很轻的语气继续说着。
“我早就想杀了他。”
“是啊……他现在死了,你说我是不是也算解脱了?”
“姐……”
杜晨没再说什么,忽然大笑起来。
撑了很久的笑声终于暗淡下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被双手紧攥的裙子。
她抑制的哭了起来,胸口剧烈的起伏,隐忍的呜咽声从口中传出来。
挣扎的声音越来越无法压制,终于像冲破大坝的洪水,奔涌而出。
不知道积压了多久的情绪,终于在一瞬间崩溃了。
陆俊逸带人冲进来的时候,就是这幅场景。
他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哭成这样。
“……”
安静的等她哭完,他才缓缓地开口。
“你能……跟我说说吗?”陆俊逸站到陶鸿身边,“你的故事?”
“哪有那么多故事啊。”杜晨有些无奈的笑了,“我只是想歇会,怎么连警察都来了。”
“那要不,你下来歇会?或者别坐那么高……”
“陆警官,你不用那么紧张的。”她抿了抿嘴唇,“你应该……有什么话要问吧。”
陆俊逸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些,下意识看了一眼陶鸿。
“他知道,你不用藏着掖着的。”
“……你先下来,然后咱们慢慢谈好吗?”
一边说着,他十分缓慢的向前挪了一步。
“你别过来。”杜晨的脸色忽然一冷。
“我不动——”陆俊逸顿在原地,“我只是想问关于……周丰茂……”
“他吗?”她有些失望的笑了笑,“我还以为……”
她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你们以为他收养我干什么,大发慈悲吗?”
“他那样的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无非是把我……当成一个……”
“泄欲的……工具而已。”
杜晨紧紧的闭上眼睛,又忽然抬起头。
“所以我把他杀了。”
她十分决绝的说到。
“我把他杀了还不解恨,然后我又在他身上划了很多道子。本来还想断了他的……可是我不想碰。”
“太恶心。”
陶鸿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陆警官,陶鸿是我养大的,他是个好孩子,我请你……好好照顾他。”
“姐……”
“我不答应。”陆俊逸看着她的眼睛,“你是他姐姐,你是他的亲人,你自己照顾他。”
“如果你死了,我不答应。”
杜晨笑了,耸了耸肩。
“你会答应。”
“因为你会这么做的。”
“可惜啊,我没有碰上这样一个人。”
“陶鸿,你过来。”她忽然招了招手,“我想跟你说句话。”
“什,什么?”陶鸿紧张的看着她。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陆俊逸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把她拉回来。”
陶鸿没说什么,只是偏头苦笑了一下,走上前去。
“怎么了姐?你,你下来好不好?”
“我下不来了……”杜晨自言自语道,“我不能下来。”
“什么?”
杜晨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站起来,动作极轻的拥抱了一下他。
“……对不起。”
陶鸿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双手猛的把他推了回去。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住那人,却只触到了裙角。
十分柔顺的裙角,像是某种不便宜的布料,在一瞬间从指间划过,消失在天台边缘。
大概有那么一两秒,他瘫坐在地上,的大脑是空白的。
随后一声闷响,好像还伴随着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接着是车的警报声。
是砸到车上了吗?
尖叫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周围的警员从身边跑过去,对讲机呲啦的信号声从耳边传来,原本安静的街道忽然聚满了人,吵吵嚷嚷的嘈杂声传了上来。
似乎,有一双手搂住了他。
陶鸿有些迟缓的转过头,模糊的双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脸颊上忽然有些凉意,他下意识的抹了一把脸,却发现眼里的泪水早就溢了出来。
“陶鸿!”
“……为什么……”
他似乎是在喃喃的自言自语。
“她是不是死了……她死了。”
那人紧紧抱住他,似乎还在耳边说了些什么安慰的话。
不记得了。
只是有一个女孩,只能活在回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