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青绮眉间打褶,双目紧闭,浓密卷翘的睫毛因湿润而黏连,一缕一缕,格外醒目。
“青儿?”因她没有反应,墨香略微提高嗓音,再次唤出声来。
然而,诊治过程中,诸多招数都没用,又岂会是两声呼唤能叫醒的?
墨香是个精益求精的医者,面对病患,从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然,对于意料之中的局面,也便无所谓失望。
他双手撑着床沿,倾身向前,更凑近独孤青绮耳畔,就像从前和她谈心那般,轻声漫语:“青儿,虽然你国色无双,然而你真正吸引我辈之处,却是你的为人处世。”
寝屋内代替婆子帮忙清理的稳婆和医女,其实在墨香停下诊治,半蹲下唤出第一声开始,便各自端起被血染红的一盆水,装作去倒水的模样,纷纷步出寝屋。
在她们看来,独孤青绮这八成是没救了,对她们这种生死攥在别人手里的蝼蚁来说,什么都不知道,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小命。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底层人的保命金句。
也正是因为寝屋空了,墨香才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心中所思所想。
“你本是皇家血脉,大岳最尊贵的女人。”
独孤辰后位虚悬,他的大公主,自然是大岳最尊贵的女人。
“金枝玉叶,却从不自持身份,素来与人为善,便是污秽不堪的乞讨者,也能到你面前,与你平起平坐地谈天说地。”
当世,官方推崇道家,民间附和者众,三国皇室虽未发话,但言行做派,也是明显偏颇道家的。
在这种大环境下,独孤青绮却对佛法生出兴趣,更是从往来的客商间淘来几本佛经,闲来无事便要翻上一翻。
譬如《长阿含经》中的“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和《大般涅槃经》中的“以佛性等故,视众生无有差别。”
简言之,都是一个观点,便是众生平等。
既然平等,自然可以平起平坐,交换彼此的见闻。
“你还颖悟绝伦,收集来的经史子集,只要翻阅便会过目不忘;你深知伤病者的痛苦,格外用心的学医,小小年纪便可用精湛来形容你的医术。”
毕竟隔墙有耳,不然墨香怕是要将一直埋在心底的想法和盘托出——倘若你身为男子,必定是我大岳储君的不二人选!
但这是大不敬的话,当真说出来,非但自己的项上人头不保,怕是还要连累独孤青绮跟着受屈。
墨香自年少混迹于桃浦,又没显赫背景傍身,养得理智又克制,时常心下波涛汹涌,面上却是一派波澜不惊。
是以便是到了这种深刻,仍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前话,是铺垫,也是真情实感的宣泄,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才是重点。
“青儿,你还有一点,让我折服,那就是言出必践。”
因为是关键所在,墨香不再收殓感情,说得情深义重。
“你要么不说,说到,必定做到。”轻笑一声,眼底却湿了,“青儿,不是说好了,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眼里的泪意来势凶猛,墨香猛地仰起头,可还是没能兜住满溢的水泽。
它涌出来,沿着他精致的脸颊滑下来。
墨香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接着尴尬地笑起来:“哈,你看我,果然就像你说得那样,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净干些不靠谱的事。”
“其实我想说,青儿你对旁人都能做到言而有信,那么对你最爱的‘洛郎’,你儿子的生父,更不该自食其言吧?”
“青儿,别忘了,你说过,会等着你的洛郎凯旋,你的洛郎很相信你,他还等着你带着儿子回去与他阖家团圆,如果你就这样放弃了,他该怎么办?”
“青儿,其实你比谁都清楚,他们轩辕氏皇族出情种,假如你因为这点小挫折就自暴自弃,想想看,你的洛郎余生还有什么幸福可谈?”
说到这里,墨香顿了顿,再开口,语调加重,一字一顿:“或许,年纪轻轻的楚国新君,还有余生可谈么?”
他夫妻二人,就是天上的比翼鸟,地下的连理枝。
射落一只鸟,折下半截枝。
被剩下的那只鸟,那截枝,可还会久留于世?
独孤青绮浓密卷翘的睫毛,由起初的潮湿转为蓄满水泽,随着墨香那句“还有余生可谈么”,倾斜而下。
墨香伸手取过搁在架子上的温热巾帕,替她轻柔擦拭:“我认识的独孤青绮,可是从不服输的桃花娘子。”
擦掉一片潮湿,紧接着又有新的涌出来。
见此情景,墨香腮边的泪珠子也跟着滴滴答答连成串:“想想那个时候,统共没享受几天皇帝女儿的荣华,却要承担大岳公主的责任,为两国睦邻友好而和亲,远嫁到异国他乡,跟一面都没见过的男人成亲,说出来,多委屈?”
“可你从不觉得天道不公,只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向皇上竭力争取,并制定计划,想方设法逃离楚宫。”
“没有抱怨,只会干劲儿满满地为自己的将来谋划。”说到这里,墨香湿漉漉的一双兔子眼弯起来,露出微笑的模样,“那才是真正的你——名动天下的独孤青绮。”
“你看,那个时候你是孤军奋战,要不是动了心,已经成功了;现在呢,你的背后多了个‘洛郎’,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虽然独孤青绮始终没有睁开眼,但墨香切脉,得到可喜的结果。
先前拼着一股劲儿,确定独孤青绮度过危险期,墨香的那股劲儿瞬间消散,扑通一声,他双膝落地,双手捧住刚刚切脉获得好消息的纤细手腕,又哭又笑:“青儿,多谢你——多谢你活下来了……”
事后,俩医女试探地询问:“神医,您的名字可是‘墨’字打头?”
墨香:“怎么?”
医女:“听说楚国有位墨医仙,是您吧?”
墨香:“……”
墨香救回了独孤青绮,立了大功,独孤辰允诺要重赏他,不过当下是要他好生休息。
又困又乏的墨香,心上的石头落了地,被送到客房后,挨着玉枕就睡过去。
直到天黑才醒过来。
一睁眼,竟看到欧阳俊坐在他床头,吓了墨香一跳:“你干什么?”马上又想到,“可是青儿她?”
欧阳俊探手入袖,摸出一只玉瓶递给墨香:“这个——你好生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