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泉别院是裴矩的私邸,就坐落在润泉湖边,是张掖郡城数一数二的景致。
初夏的风,带着枣花的幽香,吹过清澈的湖水,拂着低垂的杨柳丝绦,飘进了润泉别院的书房之内,此时的书房中烛光闪闪,裴矩正伏在书桌之上不停的忙碌着,整个房间内安静的只剩下了翻书声。
裴矩的身后挂着一张一丈见方的淡黄色帛锦,帛锦上用工笔勾勒着纵横交错的河流山川,每处山川均有标识,每道河流皆有命名,就在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标识间,又用朱笔勾勒着三条或分或合的细线,细线从帛锦的右侧,一路延伸到左侧,在细线途径的某些地方,又用细针插着一小块红绸,红绸上写满了小字,似是某种标识,而这块淡黄色帛锦又用一块白帛装裱,在白帛的最上方,写着四个隶书大字:西域图记。
裴矩面前的书桌上,码满了各种书籍,就像一座小山一样,把裴矩挡在了后面。裴矩收起手中的书,正欲换书时,他伸出去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因为此时的书桌前,正站着一名黑衣人,待裴矩看清来人的相貌后,心才稍安,慢慢将手中的书放回了书山之中,然后缓缓开口道:“曹都尉夜访老夫,直接让管家通禀即可,何须如此偷摸?”
“裴侍郎勿惊,卑职有一些疑惑需要解开,故想单独找您谈谈。”曹琼淡淡一笑,继而双手一叉,向着裴矩就是一拜。
裴矩听闻此言,似是极感兴趣,起身后向边上一请,便把曹琼让到了旁边的一张茶桌前就坐,然后沏上一杯茶水道:“曹都尉有何疑惑,尽可直言不讳。”
“裴侍郎缘何会请我出山?”曹琼见裴矩如此痛快,便也就开门见山的问道。
裴矩先是一愣,然后乐呵呵的回应道:“曹都尉在张掖郡城任职六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碰上如此大案,且在这个紧要关头,我不容有任何闪失,而韩天虎是兵曹参军出身,绝无此般能力,那除了你曹琼,我还能选谁?”
“难道你裴侍郎就没有一点私心?”曹琼冷笑一声,似是很不满意这个回答。
“你是指......我请你出山,是为了护我裴矩性命?这你就大错特错了,我裴矩向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想必你也听说过,开皇八年,老夫奉命巡抚岭南,还未启程,岭南已乱,皇帝亦劝我缓行,但我依旧前去赴任,并在路上聚集士卒数千人,一路剿灭叛军,攻打到南海地界,最终,我们击杀了他们的首领周师举;开皇十三年,西突厥叛乱,我又是只身前往突厥汗庭,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都蓝可汗,杀了他的可敦夫人大义公主,才避免了兵戈之苦;开皇二十年,我又独自前去抚慰东突厥启明可汗......”
“裴侍郎的侠义之心世人皆知,我的意思是说,你缘何要利用我和康老和之间的矛盾,来达成你的一己私欲?”裴矩的事迹众人皆知,曹琼不想再听,故打断裴矩,提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
裴矩听闻此言,先是一愣,随后乐呵呵的笑道:“哈哈哈......没错,老夫请你出山,确有这方面的考量,但最终要怎么做,全在你曹琼本人,我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事情。”
“包括扳倒西域商会?”曹琼面无表情的盯着裴矩,似是很期待他的回答。
裴矩听到此处,总算明白了曹琼此行的目的,且他从曹琼的举止上就已看出,康老和肯定给他说了什么,故裴矩并不着急回应曹琼,而是缓缓起身,一路来到了西域图记的前面,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我与西域商会的矛盾众人皆知,但我裴矩绝无私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隋的子民。自大业二年起,我奉命到此经略河西,便在不断地思考,该如何才能打通东西商路,好在经过三年的努力,老夫终于绘得此图。而就在年初回大兴城述职时,老夫特将其面呈圣人,圣人也是在看到此图后,才有了西巡的想法,只是众臣尽数反对罢了。”
曹琼缓缓起身,亦来到了书桌之前,看着在图纸上不停翻飞的竹条,聚精会神的听着裴矩讲解起来:“三年来,我走访胡商无数,搜集了四十四国的山川、姓氏、风土、物产等资料,再经上百次的矫正,方的此图。你看,这上面详细的记录了东西商路上的各种山川河流,以及要途径的诸国详情。最右边的这儿,便是长安的大兴城,最左边的这儿,便是西域的西海,我们从大兴城出发,顺着这条商路,一路途径金城、武威、张掖、敦煌后向西而去,而自敦煌始,这条商路又分为三条,第一条是北路,又称伊吾道,从敦煌直奔伊吾,然后走天山北路,经过中亚草原,可以一直到达东罗马帝国。第二条是中路,又叫高昌道,从敦煌直奔高昌,走天山南路,可以一直到达波斯湾区域。第三条是南路,又叫鄯善道,从敦煌到鄯善,走塔里木盆地南缘,可以一直到达南亚印度河流域。而现在,圣人大败吐谷浑,拓野数千里,新添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基本上囊括了这三条商路自敦煌至大漠之间的所有重镇,正是我们大隋经略河西,振兴东西商路的大好时机,所以,我必须拿下东西商路的经营之权。”
“而从长安的大兴城到西域的西海,整条商路要途径共计四十四国,期间所牵扯的利益瓜葛颇多,尤其是像党项、铁勒、突厥、吐谷浑这样的草原游牧民族,他们获取生活物资的主要途径,便是交易和劫掠,而草原游散部落较多,又以劫掠胡商为主,故胡商们的利益受到了极大挑战,他们常常被这些草原游散部落强制交易或武力劫掠,而西域商会的那一套模式,就是为了迎合西域诸国的利益,通过抱团的方式,来降低胡商们在整个商旅过程中的风险,争取利益最大化,原本这也无可厚非,但随着他们的不断壮大,现已对我们隋朝的边防,构成了严重威胁。”
“党项、突厥、铁勒、吐谷浑这样的草原汗庭,几百年来都是通过来自中原王朝的赏赐,亦或是对中原王朝进行敲诈勒索,来获取必要的生活物资,也只有他们掌握了足够的生活物资,才能够通过不断赏赐游散部落的方式,来实现草原部落的大统一。而在隋朝之前,中原大乱,这些草原民族无法从中原获取足够的生活物资,所以也就没有哪个草原部落能够统一草原,而草原内部也就同样内乱不止。而自我大隋统一后,这些草原部落又可以从我中原获取必要的生活物资,只是大隋依旧掌握着主动权,只会把生活物资赏赐给那些愿意臣服的草原部落,然后让他们去牵制那些不愿意臣服的草原部落,从而保证边关稳定。”
“但是西域商会的崛起,打破了这种平衡,他们通过贸易的方式,将生活物资输送到了所有的草原部落,也包括那些不愿臣服我大隋的草原部落,而西域商会为了保证利益最大化,他们还在各个部落中,安排亲信担任要职,参与整个草原部落的管理,也就是这几年,包括突厥、铁勒、吐谷浑等周边的草原部落,开始对我们大隋蠢蠢欲动,虽然我们也打了不少胜战,但并没有彻底的消除隐患,只要西域商会还能给他们持续不断的提供物资,他们便有随时东山再起的可能。”
“所以我必须拿下东西商路的经商之权,不能再让西域商会为我大隋养虎为患,而这次圣人西巡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让西域各国,感受到我大隋的富庶强大和皇威浩荡,同我们建立友好的邻邦关系,保证东西商路的畅通,同时也要给那些心怀不轨的草原部落产生一次强大的震慑,让他们臣服于我大隋,所以在圣人西巡期间,夺下西域商会的商路经营权,对我来说势在必得!但这绝对不是为了我的一己私欲,而是要保证大隋的长治久安……”
“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请我出山,就是为了扳倒西域商会?”曹琼大致听明白了裴矩的阐述,但他觉得裴矩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故打断裴矩,再次追问道。
“那请问曹都蔚,你愿意出山,又是为了什么呢?”裴矩没有直接回答曹琼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他一句。
曹琼突然被裴矩反问,不由得愣了一下,但转即又笑道:“我曹琼自幼便是孤儿,从不知家是什么感觉,后跟随我隋朝大军南征北战,见过太多的妻离子散、流离失所,而那时,我曹琼依旧没有感同身受,觉得这不过是战争的一部分,而自打我和米彩儿结为夫妻,我心中才有了牵挂之人,也才知道了什么是家的感觉,而就在米彩儿离我而去的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楚,好在我曹琼还能继续活着,所以我立志要帮助更多家庭,不要让他们体会到这种痛苦,而我作为一名农人,除了帮邻里多干点农活外,什么也做不了。我这次出山,并不是为了将功补过、官复原职,而是为了不让更多的家庭因此破散,若能做到这般,我曹琼便已知足了。”
“那不就得了,你曹都尉要做什么,和我裴矩要做什么,这两者有关系吗?”裴矩放下手中的竹条,双手一摊,微微笑了。
“可我不想做你的杀人之刀!”
“杀人之刀?这是谁给你说的?你曹都蔚也是经过风浪之人,岂会如此糊涂?你不愿做的事情,谁还能强迫你不成?你只管按你的初心去走,我裴矩绝不会强求你做任何事情,我保证!”裴矩显然对曹琼的提问很是不快,故说的有点激动。
曹琼听闻此言,突然醍醐灌顶,他完全被康老和带进了思维洼地,眼睛只看到了眼前的矛盾,并没有想到更多深层次的东西,正如裴矩所说,他曹琼不愿做的事情,谁又能强迫他呢?而他曹琼的初衷,是拯救更多家庭,那么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这些小磕小拌又算得了什么,不管他与康老和有没有深仇大恨,只要康老和破坏了他的初衷,他照样会与康老和为敌,又岂会成为裴矩的杀人之刀?曹琼想到此处,心中的愧疚感顿生,遂向裴矩拱拱手道:“卑职被小人蒙蔽了双眼,幸得裴侍郎点拨,不然将会铸成大错,实在惭愧!”
“只要我们臣工一心,顽石也能成金!”裴矩微笑着拍了拍曹琼的肩膀,似是并不在意曹琼今晚的唐突。
“多有烦扰,卑职先行告退!”曹琼的心结已经解开,留在此处已毫无意义,便要告辞走人。
“西域商会散权之时,便是你曹都蔚官复原职之日!”就在曹琼转身离去之际,裴矩突然莫名其妙的补充了一句。
“谢裴侍郎厚爱!我知道什么是初心……”曹琼和这句话一起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裴矩看着消失在夜幕中的曹琼,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回到了书桌前,拿起一本书继续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