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烈日炎炎,张掖郡城迎来了它最繁忙的时刻。远道而来的商队需尽快置换通关文牒,无利不往的商贾想要结识更多生意伙伴,衣着褴褛的僧侣正在四处化缘,打扮另类的袄教徒纷纷沿街传教,就连倡条冶叶的粉黛佳人业已出动,希望能在宵禁前,攀上一家上好的官客。
曹琼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显得一点都不起眼,只是他那丑陋至极的面容,还是会让迎面而来的路人刻意避让,宇文化及不声不响的跟在他的身侧,只不过他早已脱去了金盔金甲,换上了一身暗红色常服,但腰间的佩剑依旧光彩夺目,一看便知绝非凡物。
昨夜的镇夷司彻夜不眠。
司丞刘蹇之临危受命,故不敢有丝毫懈怠,从宴会中一回来,便安排仵作对十八名鬼兵尸体进行了详细勘验,同时又组织曹琼、韩天虎及一干能吏,对案情重新进行了梳理,不过经过一夜的努力,他们并没有获得太多有价值的信息,除了康吉香铺掌柜身上的一处特殊印记,这可是张掖郡城四方馆杂役身上的固有标记。
康吉香铺的掌柜名叫康吉,是典型的中原人士,但在隋朝户籍中却查无此人,而在他身上,却偏偏又有一处四方馆的奴役标记,这不得不让人生疑。
贩卖奴隶,一直都是西域胡商最重要的生意之一,而中原周边的草原部落,则是西域胡商贩卖奴隶的主要去处,只是大业律法明令禁止此类交易的发生,故在隋朝地域,这种人肉买卖,胡商还是很少触及,至少是不敢明目张胆的进行。
隋朝虽然禁止奴隶交易,但是并不限制胡商们使用奴隶,而这些奴隶,在胡商眼中地位极其低贱,常常被他们欺凌,甚至辱杀。对于越来越频繁的奴隶被杀事件,隋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干脆发布政令,非隋朝在籍人员,人身权益一律不受大业律法保护。所以不论在胡商眼里,还是在大隋朝廷,奴隶都是最低贱的下等人,而一个四方馆奴役,居然拥有一间上好香铺,不论此人是不是和鬼兵有关,都值得查上一查,故刘蹇之安排曹琼和宇文化及去四方馆查访,韩天虎则留守甘州府衙,协助刘蹇之布置镇夷司新址。
四方馆是张掖郡城内最大的会馆,距甘州府衙仅一街之遥,熟悉它的人都知道,四方馆的出名,不仅仅因为它是一个集食、住、娱为一体的大酒楼,更多是因为这里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富商巨贾、豪士大才。当然,这主要源于四方馆内别树一帜的设置,那便是每日未初,这里都会有一场别开生面的跨国商论。
西晋末年,五胡乱华,中原陷入战乱,大批久居中原的世家大族,纷纷开始西迁至河西走廊避难,眼看着大片国土被戎夷占领,东晋王朝又始终腐化不前,世家大族们久居他乡而不能归家,空有一腔热血而又无以报国,故有人在张掖郡城开设会馆,组织一场又一场的实时政论,以汇集八方大才来此辩经论道,从而谋取经世救国之策,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成为了周边各国寻求治国能吏的重要渠道之一。
然而几百年过去了,中原的统治者由匈奴变成了羯族,由氐族过渡到了鲜卑,又由西魏发展到北周,直至隋朝一统天下,东晋的遗民们依旧没能跨过淮河一步,而起源于河西世家大族的政论,也就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河西政权的更替渐渐淡漠了,直到隋初,才有西域胡商重启会馆,开始了一场又一场别开生面的商论之路。当然,大家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听取他人的成功之道,更多的,还是想在这里寻找到中意的贸易伙伴和生意合伙人。
曹琼抬头看了看四方馆的招牌,又看了看身边表情肃穆的宇文化及,然后乐呵呵的笑道:“听说你是圣人的兄弟?”
“不敢,只是有幸从小和圣人一起玩耍罢了。”宇文化及警惕的看着曹琼,不知道他此问所谓何意。
“那也差不多,也就是说,在这个张掖郡城,应该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吧?!”曹琼突然收起笑脸,轻蔑的瞅着宇文化及。
“你我都是军人,有话请直说,不用拿这些小伎俩来激我!”宇文化及常年混迹官场,一眼便看出了曹琼的用心,故毫不保留的说了出来。
“敢不敢砸他的店!”曹琼乐呵呵的挠了挠头,然后郑重其事的指了指四方馆的大厅。
“为何?”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见到四方馆的掌柜,否则,我两在这里坐上一天都没用,怎么样?敢不敢?!”曹琼边说边把一粒小枣丢进嘴里,大嚼起来。
宇文化及抬头看了一眼四方馆的招牌,略一犹豫,旋即又疾步步入了四方馆大门,曹琼则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嚼着小枣,表情得意的看着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不一会儿,店内便传来了一阵打砸声和叫嚷声,直至发展成为激烈的打斗声。
过了约有一刻,曹琼才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大摇大摆的进了四方馆,四方馆的大厅内早已一片狼藉,地上还躺有几名黑衣壮汉在不停呻吟,宇文化及则被十多名黑衣壮汉牢牢围在中央,只是大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放肆!”曹琼突然一声历吼,“这可是圣人亲卫军龙武左将军,你们有几个脑袋!”
宇文化及昨日穿着金盔金甲在张掖郡城招摇过市,不少人依然记忆犹新,经曹琼这一提点,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指着宇文化及开始品头论足,那十多名黑衣人听着众人的品论,渐渐开始变得心虚起来,警惕性也就放松了不少,宇文化及则没有丝毫懈怠,瞅准时机瞬时出击,十多个弹指后,那十多名黑衣壮汉业已悉数倒地不起。
曹琼毫不掩饰的向宇文化及树了一下大拇指,而宇文化及则权当没有看见,不停向四周品论的众人抱拳致意,环视一周后,宇文化及突然冲堂内厉声喝道:“有管事的没!”
一个身着胡服的中年胖子笑眯眯的迎了上来,不停向宇文化及点头哈腰,“鄙人是四方馆主事,不知龙武左将军驾到……”
“废话少说,叫你们掌柜的即刻来见!”宇文化及打断了献媚不止的四方馆主事,径直步入内堂,曹琼也毫不客气的跟了上去。四方馆主事向下人简单交代几句后,立时追了上来,一路将二人引进了顶楼的豪华包房。
这间包房不算大,但装修却极其奢华,它的正前方是完全敞开的,视野极好,可以看见整个四方馆的内景,此时的大厅内,刚刚那满地狼藉早已被收拾干净,又恢复了它门庭若市的盛景。曹琼和宇文化及端坐在正位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他们背后则是一幅西域壁画“须摩提女因缘图”,画面中须摩提女登高楼、执香炉正在请佛到来,汉阙下则是曹琼和宇文化及两人肃然共坐,天衣无缝的与壁画融为一体。
过不多时,一队婀娜的侍女,在几个弹指间便在桌上摆满了茶酒和食点,四方馆主事刚想要拉上正前方敞开的饰帘,但被宇文化及制止了。
曹琼毫不客气的倒上一杯西域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向宇文化及扬了扬,希望他也能来上一杯,但宇文化及却露出了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好似在说曹琼的表现毫无教养,但曹琼却权当没有看见,依旧我行我素,瞬间又是一杯下肚,还毫无顾忌的打了一个响嗝:“我们看似琼浆玉液的东西,对你们这些官宦子弟来说,不过是粗糠酒糟罢了。”
“曹都蔚说笑了,四方馆这地方可没有粗糠酒糟,只是在下从小就被各种规矩束缚,像曹都蔚这么豪爽的个性,我着实是学不来的!”宇文化及不再理会曹琼,自顾自的走向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热闹非凡的大厅,显得若有所思。
一刻后,一个身着汉服的中年胡人叩门而入,他先看了一眼正在不停豪饮的曹琼,然后把目光移到了站如劲松的宇文化及身上,随即在他侧前方站定,紧跟着双手一叉,便是深深一揖,“不知龙武将军莅临,康大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镇夷司办事,与我龙武军无关,不必施礼!”宇文化及指了指旁边还在不停豪饮的曹琼,曹琼赶紧立身端坐,用衣袖将嘴角的残酒拭干。
四目相对,康大成浑身一个激灵:“曹……曹都尉,你什么时候又......官复原职了?”康大成是康老和的长子,也就是被曹琼杀死的康子恒亲哥,因曹琼面相被毁,所以康大成一时没有认出,现在近距离交谈,自是一眼便识出了曹琼,而曹琼永世为农的处罚众人皆知,故康大成看到曹琼办差,还是相当惊讶。
“今日替镇夷司办事,不提他事!这个人你可见过?”曹琼不想和康大成纠结成年往事,遂从身上拿出一张画像展开,递给了康大成。
“甲丁?是我的伙计,前天晚上离开后至今未归,出什么事了吗?”康大成瞄了一眼画像,并没有伸手去接。
“死了!”
“死了?”
“我想知道这个甲丁的一切!”
“可以,官府办事,我们自当配合,只是我是个生意人,从不做赔本买卖,想要从我这得到一样东西,你总得付出点什么吧?”康大成笃定的看着曹琼,眼神中满是冷漠。
“你可知镇夷司在为谁办事!”曹琼从康大成的眼神中嗅到了一丝不安,有了曾经的过节,接下来的事,自然是不好办的。
“这和我无关,那是你们大隋的事,我就说不认识此人,应该不违反《大业律》吧?”康大成一脸冷笑,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曹琼知道,这帮异国商贾富可敌国,能有通天的本领,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牵动着大隋的经济命脉,如果不是什么惊天的大事,当地官府都会给予他们一定特权,今日不过是要确定一条不知是否有价值的线索,所以就算搬出圣人也没有任何意义,关键是曹琼不想在这个地方浪费太多时间:“你想要什么?”
康大成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好,曹都蔚痛快!很简单,我就想知道,一年多前是谁给你报的信,否则你不会来的那么快,杀得我康府措手不及。”
曹琼听完康大成的要求,也跟着大笑起来:“哈哈哈……亏你还是个生意人,就为了一条对我来说还不知道是否有价值的线索,我就要出卖一个生死兄弟,真是可笑至极!”
“嗯,好像是有点不公平,不过我可以加码!”康大成边说边往楼下正前方的一个小戏台上一指,十多名身着康国服饰的舞姬正在台上表演康国伎,突然一个身姿婀娜的五彩飞天,缓缓从天而降,优雅的落在了一众舞姬之间,随着音乐,开始跳起了惊艳的胡旋舞,引来观众们一片欢呼,而此时的宇文化及,居然看着这个舞姬渐渐痴了。
“彩儿!”曹琼看着缓缓而落的五彩飞天,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因为这名从天而降的女子像极了他的亡妻米彩儿。
“她叫米玥,是米彩儿的孪生妹妹,半月前,我从一名胡商手里买了她,原本想拿来给我弟弟献祭,可不曾想,她聪慧伶俐,又有一身惊艳的舞伎,所以在这里很受欢迎。”康大成看着表情痛苦的曹琼,越说越是得意。
“她既然在这里如此受欢迎,我又何必打扰她呢。”曹琼看着米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难道你就不想给她自由?她可是米彩儿在世的唯一亲人!”
“多少金币可以换她自由?”
“我只要那个人的名字!”康大成说的很冷,冷到让曹琼周身不由的微微一颤。
曹琼盯着米玥凝视半天,脸上的肌肉一直在微微跳动,对于一个人来说,做出选择的过程永远是最痛苦的,当然曹琼也不例外,而康大成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脸上一直挂着得意的笑容,最终,曹琼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和她谈谈。”
康大成完全明白曹琼的担忧,他知道,曹琼必须确认米玥的真实身份,才会做出最终的选择:“跟我来!”
曹琼和宇文化及跟随康大成一路来到了四方馆后院,紧接着又转入一间地下石室,再经几个周转,一片空旷的地下城堡出现在大家眼前。这里应该是下人们生活的地方,阴暗潮湿而又异味弥漫。
曹琼一路都深锁眉头,他并不了解康大成的用意,所以脑子一直在飞速运转,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而宇文化及则一路掩鼻而行,刻意躲避着满地的泥泞,生怕弄脏了他的鞋服。当三人在一处大厅坐定后,他们的正对面,早已整齐排列了三十多名黑衣壮汉,很显然,他们中的某人,就是康大成要曹琼指认的人。一刻后,米玥也疾步赶来,在距离康大成一丈外站定,然后双手一叉,身体向前微倾:“主人吉祥!”
“米彩儿是你什么人?”曹琼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米玥看到面相丑陋的曹琼,惊的连退数步,“请问你是?”
“米彩儿到底是你什么人?”曹琼再一次追问道。
“米彩儿是我孪生姐姐,五年前她跟随商队来此谋生,至今下落不明,请问你是?”
“有何为凭?”
米玥被曹琼穷追猛打的架势吓蒙了,他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长相丑陋的男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好在康大成把米玥叫到一边,简单给她介绍了曹琼与米彩儿的关系,以及曹琼今天来这的目的,米玥这才开始认真的审视起了眼前这位面目丑陋的男人。
“彩儿姐姐死了?”米玥边说边从胸前摸出一只白玉羌笛,曹琼也颤颤巍巍的拿出了他身上的那只白玉羌笛,两只羌笛的材质和大小完全一样,只不过曹琼的这只从中间折断过,“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该死!”
“姐姐是怎么死的?”米玥的眼睛中闪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泪花。
曹琼看了一眼康大成,知道他并没有把米彩儿死亡的真相告诉米玥,不过曹琼也不打算在这个场合重提此事,“此事说来话长,改日我们慢慢再叙,今天我先还你自由!”
“不用,我在这过的挺好,我了解他们,你付不起他们开出的价码。”米玥收起哀伤,淡淡的笑了笑,显得很是风轻云淡。
“你是彩儿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这是在为她还愿,不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值得!”
“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舞姬,有了自由又能如何?我最终不还是要回到这里,博大家一笑。”米玥发出了一声淡淡的冷笑。
“你可以去大兴城,去东都洛阳,为当今圣人献技,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引荐!”就在曹琼不知该如何回答米玥时,宇文化及缓步来到了二人身边,眼神竟然痴痴的望着米玥。
“你为何帮我?”米玥一看宇文化及,便知他来历不凡,但第一次见面,便提出如此承诺,还是有点让她措手不及,而且宇文化及此时的眼神,让她极不舒服。
“我只想要那条线索,因为这关系到圣人的安危。”宇文化及自觉失态,赶紧移开目光,用一个龙武左将军该有的口吻说道。
“我不知道他们要的代价是什么,但我真的不希望你为我付出,我在这过的真的挺好的!”米玥再一次劝诫着曹琼。
曹琼的内心还在不断挣扎,一边是自己的生死兄弟,一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但不论选择了谁,都足以让他悔恨半生。康大成看着犹豫不决的曹琼,笑眯眯的走了过来,突然一把扯掉了米玥的外衫,她原本白皙的皮肤上,立时呈现了一道道血印,似是皮鞭抽打所致,曹琼的眼前,立时呈现了一年多前的情景,米彩儿的身上,也有着同样的血印。
“怎么会这样?!”曹琼一把揪住了康大成的衣领。
“她是我的奴隶,我让她干什么都行,比如给某个达官贵人陪个酒、侍个寝,也是常有之事,如果不听话,当然是要得到教训的,况且,说不定哪天,她就被拉去给我弟弟献祭了!”康大成用力掰开曹琼的双手,笑的一脸阴森,不远处的几个狼卫也瞬时围了上来。
曹琼一把推开康大成,从身上拔出一把匕首,气势汹汹的来到那三十多名黑衣壮汉的面前,静静环视一周后,曹琼突然开口吼道:“俗话说,兄弟如手足,今日失弟,如断吾手足,黑山兄弟,为了你嫂子,劳你先行一步,等哥哥了完这些琐事,随后就到!”话音刚落,曹琼的左手小拇指已应声落地,一股鲜血顺着剩余的半截小拇指喷涌而出。
“曹都蔚,这辈子能有你这个兄弟,值了!黑山先行一步!”一个黑衣壮汉突然拔出短刀刎颈而亡,人群中立时传来了些许骚乱。
“看来曹都蔚曾经在我这里安插了不少暗桩啊,算了,都散了吧。”康大成懒洋洋的向众人摆了摆手,黑衣壮汉们开始依次退下,众人刚刚退出门外,便传来一阵闷响,紧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很显然,这些人全部都被连弩射杀了。
“为何?!”曹琼冲康大成怒吼道。
“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康大成并没有回答曹琼的问题,而是从四方馆主事手中接过一个信封,笑眯眯的递到了曹琼面前,不过被宇文化及率先拿走了。
“为何?!”曹琼依旧不依不饶。
“我早知道他们谁是暗桩,只不过,我更喜欢看你做出选择罢了,哈哈哈……”康大成大笑着离开了大厅,四方馆主事则向曹琼三人发出了逐客令,同时也递上了米玥的卖身契,米玥接过后,看也不看的扔进了旁边的火盆,宇文化及很绅士的帮米玥披好外衫,率先向地下城堡外走去。
曹琼气愤的踢翻了旁边的桌椅,米玥疾步走过去,温柔的握住他的左手,默默用手帕包扎着断指,曹琼一时愣怔,怒气全消,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温情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