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就像一个大大的火球,戈壁上的砂砾仿佛都要被烤化,人们走在路上,脚底板都能感受到大地的温度。
咖都蓝正站在一棵沙枣树下极目远眺,距他一里外出现了大片绿洲,郁郁葱葱的景象与周边戈壁形成鲜明对比,绿洲中隐约可以看见一座巨型城郭,连绵十数里一眼望不到头,咖都蓝知道,这座城郭便是丝路重镇骆驼城。
骆驼城东靠山水河,西临摆浪河,整个城郭就建在两河相交的空地上,此二河均为黑水支流,充沛的水量养育了大片绿洲,不过绿洲之外,便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戈壁。
骆驼城距张掖郡城约有二百里,顺官道骑马,一个时辰便至,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咖都蓝并没走官道,而是顺着黑水直下,沿田间小路一路前行,一个时辰的路程,他足足走了三个时辰。
咖都蓝终于策马前行,缓缓向车水马龙的官道靠去,因躲在周边大树下纳凉的行人不在少数,故咖都蓝并不惹人注意,很快便跟随人流来到了骆驼城外。
骆驼城坐北向南,呈长方形布置,城墙厚二丈高五丈,夯土版筑,远远望去巍然兀立,气势宏伟。整个城郭分内外两城,两城间以墙垣相隔,四角均有角墩,东、南、西垣正中各辟城门,且皆建有瓮城。因骆驼城远离张掖郡城,加之这里是河西走廊的最大互市,各国商贾在此出入频繁,故城门口除了七八名岗哨,再无其他,咖都蓝跟随人群顺吊桥跨过宽约三丈的护城壕沟,非常顺利的从南门进了城,很显然,镇夷司的通缉令还未到此。
骆驼城原是北凉故都,故又称建康城,城内西南角建有一小城,俗称宫城,现已是骆驼城官暑及监市司所在地。外城垣东南角有烽燧两处,同时也是整个城郭的望楼,上常驻军士,用以观察整个城内安防,它与各坊间的望楼遥相呼应,构成了整个骆驼城的防卫体系。城内最北端则是骆驼城的内城,又俗称皇城,原是北凉国君的居所,现已被西域商贾购置,变成了一座私宅,同时亦是西域商会所在地。
在皇城与南门间,整个城郭的中轴线上,有一个宽约二里,长约四里的巨型街坊,这里便是骆驼城互市。因城内禁止骑行,故咖都蓝牵着马,夹杂在人流中缓缓前行,在快要进入互市时,他突然右转,闪进了东边的一条小巷中。
整个城郭内,越靠近皇城就越繁华富庶,故南门附近大多是外来流民,有等待各大商贾征召的苦力,有在骆驼城暂歇的胡商伙计,当然还有那些好吃懒做的乞讨者。而咖都蓝步入的这条小巷,两侧均是各大商贾的货仓,所以除了几辆来来往往的马车,就是一些希望能够找到活计的苦力,故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与隔壁热闹的互市大街相比,这里甚至显得有些凄凉。
咖都蓝在小巷尽头停了下来,他面前是一面不算太高的围墙,围墙外则是高约五丈的骆驼城城墙,围墙与城墙间有一条宽约三丈的街道,此时的街道上正热闹非凡,咖都蓝站在马匹后,向小巷里窥视片刻,然后径直来到了左边的一院货仓门前,货仓门口的左侧挂着一个木牌,木牌上面书有四字:丁九货栈。
“咚-咚-咚……”
咖都蓝的敲门声时长时短,但显得很有节奏,十多个弹指后,门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大食国的地毯,昨日就已售罄。”
“祁连山的白玉,同样价值连城。”咖都蓝压低声音赶紧回应道。
“高山白玉,路途艰险。”
“西海雄鹰,翱翔天边。”
“鬼侍!”此时,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吃惊的看着咖都蓝,但转瞬,此人又收起惊讶的表情,赶紧把咖都蓝拽了进去,自己则在门口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这才大摇大摆的牵着马进了院门。
咖都蓝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过这里,一进门便直奔院子东侧的仓库而去,还没进门便开始用吐浑语嚷嚷起来:“赛尔敦在哪?”
“咖都蓝!不是说好的分头行动,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一个满脸胡须的壮汉,操着一口难懂的吐浑语,向咖都蓝冲了过来,这个人就是赛尔敦,他身后还跟着十多名上身赤裸的精壮男子,各个手持短兵,同样疑惑的盯着咖都蓝。
“我的人全死了!我对不起兄弟们啊!”咖都蓝的话还不及说完,情绪便已崩溃,整个人站在原地捶胸顿足,泪如雨下。
“全死了?”赛尔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揪住咖都蓝的衣领,厉声确认道。
“死了!全死了!”咖都蓝表情痛苦的望着赛尔敦,然后断断续续的讲述了自己和那十八位鬼兵被曹琼算计的经过。
“吐浑鬼兵,不惧生死!可这十九个弟兄就活了你一个?为什么!”赛尔敦揪着咖都蓝的衣领,整个脑袋都抵到了他的额头上,眼神中充满凶光。
“鬼差有诈,我是被鬼差出卖了!”咖都蓝也显得异常愤怒,冲着赛尔敦大声吼叫起来。
“把他给我绑起来!”赛尔敦松开咖都蓝,向身后的十多名鬼兵招了招手,但大家均楞在原地无动于衷。
“看你们谁敢!我可是鬼侍!”咖都蓝乘势威慑着众人,鬼侍是鬼兵的直接统领,他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自己的属下给绑了。
“他已经不是鬼侍了,他是叛徒!他是放弃兄弟的逃兵!难道你们也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冤魂吗?”赛尔敦不及说完,便极速冲向咖都蓝,顷刻间两人便扭打在一起,不过咖都蓝并没有主动还击,而是一边防御着赛尔敦的攻击,一边辩解道:“我说了是鬼差有诈,我们被出卖了……”
咖都蓝还不及辩解清楚,便被冲上来的十多名鬼兵死死的按在地上,赛尔敦从地上爬起,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一把揪住咖都蓝的头发,尽量让他的头颅上扬,因为他想看清楚咖都蓝的眼睛:“胡说!鬼差都是鬼王身边最亲近的人,怎么可能有诈!”
“可是鬼差并不固定,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全部的鬼差,他们每次只是和我们对接暗语罢了,谁又能保证鬼王没有问题!?”咖都蓝回答的很是冷静。
“你敢质疑鬼王?!”赛尔敦发出了一声咆哮,因为鬼兵都是伏允可汗最忠诚的战士,而鬼王又是伏允可汗最好的安达,他们的权威不容挑战。
“别忘了,我们是大汗的战士,而鬼王却不是纯正的吐谷浑人,我们的所有任务都靠鬼差传达,你何时见过鬼王出现在这里!?”咖都蓝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其实连咖都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因为他立功心切而中了曹琼的奸计,现在他已经偏激的把所有责任都推脱到了鬼王身上。
赛尔敦犹豫了,咖都蓝说的没错,每次给他们分派任务的都是自称鬼差的人,至于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历,他们确实没有深究过,只知道他们是鬼王身边最亲近的人,而自执行任务起,鬼王确实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哪怕只是来鼓舞士气,但赛尔敦却从不质疑鬼王的权威:“鬼王不可能有问题,他是伏允可汗最好的安达,他会为我们带来荣耀!”
“不论鬼王有没有问题,我们都必须尽快调整计划,不出十天,杨广必将西巡张掖,我们需要更大的荣耀……”
“改变计划?我们可是整整准备了一月有余,现在马上就要成功了,你要我们改变计划?你是不是想让我们这些人都去送死!?我看你就是个叛徒!”赛尔敦稍稍平息的愤怒再次被咖都蓝点燃。
“我们的使命就是复仇,那为什么不能趁杨广西巡,轰轰烈烈的荣耀一回……”咖都蓝的话还没有说完,赛尔敦便把一粒核桃硬生生的拍到了他的口中,一根布条也瞬时从他口中勒过,然后在后脑勺紧紧绑牢,几个弹指间,只能发出闷哼的咖都蓝又被五花大绑,被几名鬼兵扔到了仓库一角。
赛尔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次来到咖都蓝面前,然后慢慢的抽出一把短刀,不停拍打着咖都蓝的脸庞,“不论杨广会不会西巡,我们都应该按照鬼王的指示行动,否则那和叛徒有什么区别?而且我相信,针对杨广西巡,鬼王肯定另有安排,你不能为了自己的荣耀,把我们这些兄弟全部搭进去!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是鬼侍了,等我制成鬼火,再来和你算账。”赛尔敦边说边削去咖都蓝的顶发,露出一块血肉模糊的头皮,这是每个鬼兵最耻辱的时刻,几乎代表着咖都蓝已经被逐出鬼兵团体,但咖都蓝口已被封,只能发出阵阵沉闷的嘶吼,以示反抗。
赛尔敦不再搭理咖都蓝,任凭其瘫坐在地上不断嘶吼,在安排两人外出加强巡逻后,他收起短刀径直来到了仓库另一头。
这里是一个不大的简易作坊,最中间架着一口大铁锅,锅内装满了黑乎乎的粘稠液体,黑色液体还在不停翻滚着气泡,从里面冒着缕缕青烟。铁锅下是一个炉灶,炉中的碳火在风箱的鼓吹下窜出一尺多高的蓝色火苗,十多名鬼兵现均已就位,开始了刚刚未完的工作,有拉风箱的,有加木炭的,有搅动黑色液体的,还有摆弄各种兵器的……一眼望去,这里仿佛一个小型铁匠铺。
“火候差不多了!”一位年长的鬼兵来到赛尔敦面前低声说道。
“有把握吗?”赛尔敦仿佛有点紧张,右手紧紧抓住腰间短刀的刀把,手背上青筋暴突。
“一切都是按鬼王的指示在做,光之圣主定会保佑我们。”
“开始吧!”
这位年长的鬼兵,是鬼王的另一名鬼差,名叫刁寒,三天前他带着鬼王的指示和一个神秘配方过来,责令赛尔敦三日之内必须制成鬼火,现三日已到,他们还没有成功过一次,如果制作鬼火失败,赛尔敦不知道会面临鬼王什么样的惩罚,所以显得有些紧张。
据说鬼火可以三天三夜不熄,直至它自己燃烧殆尽,不论是谁,只要粘上鬼火,甩不掉扑不灭,只能被它活活烧死。刁寒并没有着急行动,而是向大铁锅方向不停的行礼作揖,口中也一直念念有词,仿佛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半刻之后,刁寒礼毕,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工作,静静的看着刁寒,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一般。
刁寒屏息凝神,突然从旁边的矮桌上抽出一把长刀,把大半截刀刃都插到了面前的大铁锅里,一个弹指后,长刀已从大铁锅中抽出,被刁寒扬在空中,原本发着寒光的刀刃现已变得黝黑锃亮,刁寒没有片刻犹豫,抓起矮桌上的一把白色粉末立时撒向刀刃,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几个鬼兵甚至发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叹息。
刁寒向赛尔敦摇了摇头,意味着这又是一场失败的试验,赛尔敦无奈的苦笑一声,正欲转身离去,随即他又突然回身,抽出短刀向刁寒手里的长刀砍去,仿佛在赛尔敦的眼里,所有的失败都是这把长刀的问题,他要使出浑身力气才足够泄愤,两刀相撞,瞬时发出阵阵火花,由于刁寒反应不及,长刀瞬时脱手而去,在空中划出一个长长的抛物线后,刀尖牢牢的插在了仓库中央的地上。
“嘭~”
随着一声闷响,长刀上瞬时燃起了一股青紫色火焰,而且越燃越大,火焰高出长刀足有三尺多高,“我们成功了!”刁寒兴奋的叫了起来。
赛尔敦突然跪拜下去,双手十指交叉放在额前,整个身体匍匐在地,在场的所有鬼兵也纷纷跟着跪拜下去,异口同声的呼道:“光之圣主,庇佑万灵!”
不远处的咖都蓝也停止了嘶吼,向着长刀方向艰难的跪拜下去,眼中满是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