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命运给蓝笙香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绝不会同意陈锦的进城计划,至少绝不会同意让她来做脚力,运自己进城。
临出发前,三人为了贪快,遂决定要陈锦载他们一程,可是找来找去,营地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类似木车一样的工具,连马匹都被从天定来的报信的侍从骑走了,只剩下两匹驽马,最后挑来捡去,陈大姑娘一急,许久不见的龙象刀便握在了手里,这一下可把蓝笙香和段恩义吓了一跳,只怕这位女莽夫一时犇劲儿上来,就要动粗大闹一番,只是没想到莽夫就是莽夫,思维方式果然和常人迥乎不同,只见她拎着刀飞也似的奔出营门,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那柄华美的龙象刀,左手还扛着一颗几乎碗口粗细的新砍下的树干,
陈大姑娘一拍大腿,大概是为自己这个充满创意的想法而得意洋洋,她把营门旁的那两个大箩筐给提拉了过来,找了两个粗麻绳,树干往中间一插,三物一合,便做成了担子,兴致勃勃地叫二人坐进箩筐里,她直接把他二人担走便是。
陈锦拿着刀的时候,最好别灭了她的兴致,这是蓝笙香三年来时刻提醒自己的一点,陈大姑奶奶一向是个顺毛驴,空手的时候都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拿着刀的时候再惹她不高兴,除非你是不想活了。
于是,他和段恩义二人的痛苦之旅就此开始。
他们俩此刻坐在两个巨大的箩筐里,紧紧抓着麻绳,而怀里的两只小猴子早已吓得面无“猴”色,缩成一团浑身筛糠,他们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飞速地往回倒退,这还不算,他们不仅得面对随时可能被甩脱出去的危险,还得受到周围千百棵巨木的威胁,蓝笙香无数次地觉得几乎只要陈锦迟一秒调转方向,他们就会以这样极快的速度和迎面而来的大树来一个亲密撞击,巨大的冲击力会瞬间击碎他们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陈锦!再慢一点!”蓝笙香忍不住大喊道,但刚一张嘴,早春的冷风便呼呼地往他的肚子里灌去,让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什么?还要再莽一点?得嘞!您坐稳了!”陈锦显然也对周围不停迫使自己改变方向的大树感到厌烦了,还没等蓝笙香和段恩义反应过来,她便脚下加力,整个人瞬间冲天而起。
像是踩在实地上一样,她突破了繁密的树林,稳稳当当地站在了高空之中。
蓝天晴冷,初阳微亮,春风拂面,青鸟高飞,郁郁葱葱的而恢弘无边的原始森林像是个刚睡醒的小姑娘,缓缓舒展着曼妙的腰肢,完全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这里虽然已经算是大烆的北方,但是比起自己的家乡极北来说,已经好了太多了。
这里四季分明,有花草鸟兽,莺莺燕燕,冬天的时候冷得面庞发痛,但夏天的时候却热得恨不得跟闻人、蓝笙香他们一样打个赤膊,每个季节都有各自的动人景色,不像从前在家的时候,永远白茫茫一片白色,雪地里永远只有白熊雪狼,永远那般的刺骨寒冷。
其实她的心里明白,真正令她感到温暖的,是在这里,永远有忠诚可靠,和自己相亲相爱的伙伴和师长,她永远可以对大家敞开心扉,就算日子过得清苦,每天训练背书没完没了,但也终于令她体会到了难得的友谊。
闻人说的南方,那种四季如春、水果比蜜还要甜的地方,真的会有吗?
我一定要和大家去看看,合适的话,住下来也不错,反正,我是再也不想看到雪了。她微微笑着,看着远处宏伟的天定城,半晌无语。
“……我”而坐在箩筐里的蓝笙香丝毫没有欣赏这一绝妙景色的心情,只觉得眼冒金星,他看了一眼段恩义,段恩义在他们这一行之中,最是忠厚老实,仗义非常,平日里扮演的都是大哥的角色,余下的三人对他也都服气,平时有什么矛盾了,也愿意听他解劝,此刻蓝笙香看他的意思,就是打算要他赶紧劝劝这疯婆子,他知道陈锦对闻人好像有点那个意思,但他实在受不了这样颠簸的路程了,他看陈锦这架势,怎么着?接下来不走旱路了?直接改成飞了?
可段恩义看也没看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刚刚突破树林的时候大概急了点,把他吓着了,一窝鸟窝完好地安在了他的头顶。
我去,晕了?
蓝笙香心中大叫苦也,可事情的发展就如他所料,还没等他再次发声,陈锦便如同肋生双翅一般,脚尖一点,空气中荡开一圈肉眼看见的涟漪,就此破开云雾,挑着他们二人二猴,朝着天定城的方向破空而去。
辰牌刚过,两匹飒露紫的马蹄终于哒哒地踏出了森林,开始靠近天定都城的远郊。
天地府的轮廓已经依稀出现在郑玉堂和闻人长歌的眼前,它相较于大烆其他动辄以数百年为单位的大型州府来说,算是比较年轻的一个,但这并不影响它成为整个神州中土最宏伟,最坚固,耗费最巨大的州府。
建成即冠绝神州。
相传天定建成那一天,钦天司夜观星象,一连数夜见有五星连珠纷呈夜空,乃是空前的大吉之象。
可这大吉之象的背后,是无数大烆百姓的血汗脂膏,隆武帝在荡阴决战之后,几乎在将北蛮赶回山那边的同时,举倾国之力,征发无数百姓,来修此荡阴七城,天定府恰在中间,前有三城,为天定都城之屏障,直面北蛮的第一线,后有四城,为天定都城之后垒,七城遥相呼应,环环相扣,几乎成为一道钢铁浇筑的铜墙铁壁,为了修筑这样浩大的工程,隆武帝无不用其极,整个大烆的人口因此锐减三分之一,而在隆武帝的孙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即位之时,荡阴七城才终于全部修筑完成,七座空前坚实的宏伟巨城倚靠着连绵千里的荡阴天险耸立而起,横亘成为一条牢不可破的防线,静静等待着山那边永远蠢蠢欲动的敌人。
闻人不喜欢这座城市。
尽管它繁华,坚固,如同天神亲自下凡打造的一般。
闻人觉得它不近人情。
它永远以一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姿态来面对所有靠近它的人,不论你是来征服它,还是来亲近它,它总有办法让你体会到寒意。
可能是在树林里修行久了,闻人现在看事物的眼光变得挑剔起来,他觉得天定城一点也不生机勃勃。
“郑统领,”他一边把控着飒露紫的方向,一边问道:“你信命运吗?像天象,星空之类的?”
郑玉堂早就对他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见怪不怪了,答道:“为什么这样问?你知道的,我本是个秀才出生,后来随着杨将军上过战场,挣了点军功回来,封妻荫子算不上,好歹也够得上个小官,像这是我们这种出入行伍的老军卒都有个通病,要么是极其信命,要么就对命运这个说辞极其不屑。”
闻人哈哈一笑,道:“显然,郑统领是后者。”
郑玉堂笑道:“我自是不信的,闻人,你记着,这个世界上,除了亲娘老子,手里的刀胯下的马,别的东西,都不值得你交出自己完整的信任。”
闻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听闻许多年前,天定城建成那天,夜空中曾出现过百年难得一见的五星连珠,大吉之象,现在想想,大烆确实自那时起,已经承平百年,星象一说,倒也不尽是骗人的。”
郑玉堂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半晌,才忽然冷不丁说道:“那是假的。”
“什么?”闻人有些疑惑道。
郑玉堂缓缓道:“天定建成那天,我以杨将军亲兵的身份,亲眼看见了那晚的星象。”
“不是五星连珠。是七杀、贪狼、破军,三星聚合。”
闻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一个如果传入民间足以引发爆炸的消息,就这样轻飘飘地落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你明白这三颗星聚合的意义吧?”郑玉堂说道:“七煞是搅乱世界之贼,破军是纵横天下之将,贪狼为奸险诡诈之士,三星聚合,是天下易主,无可挽回的星象。”
“所以我皇才如此……”他的话忽然停了下来,闻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和他眼神一换,十分默契地勒住了缰绳。
两匹飒露紫也顿时会意,一声不吭地停下了蹄子,绕着对方,隔着一人的距离,打着响鼻,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远来是客,阁下跟了我们一路,不如出来见见,交个朋友。”
郑玉堂对着丛林的一侧,高声叫道,而右手已经轻轻按上了腰间的腰刀。
闻人虽没有郑玉堂那般煞有介事,但三年来接受的军事训练也令他在这一方面成熟不少,和陈锦几乎每天都要对练的过程中,他起码学会了如何将自身的那种霸道横炼却又毫无章法的气机给运用起来。
按江湖的品级评判,他此刻单凭修为,已是准一品境了,更何况自己的身体里还藏着另一种更可怕的力量。
他倒是很听银先生的话,凛冬之辰自三年前沧州那件事结束以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主动唤出来了。
师父也没了音讯,这三年里他每每想起,都觉得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但他转念一想,师父是何等的人物,有心找我的话怎会找不到自己,就算是去问问银先生,也能立刻知道自己的消息,只怕是师父自己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还没处理完。
他不像陈锦,能够每天嘻嘻哈哈,他也笑,也闹,但他的笑脸里总带着一缕阴郁,他有时觉得自己好累,师父何时重逢,上医阁何时重修,统领一职何时能当上,织命到底在耍什么花样,如月……千愁万绪,总是压在他的心底,让他一刻都无法彻底放松开怀。
他的执念太深太重,忧思又太浓太多。
不远处的丛林里一阵稀稀疏疏,终于钻出了个人来。
那人生得矮小猥琐,四肢却异常地长大,皮肤黝黑,胡须鬓毛冗杂,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若非穿着打扮一副贵胄侍从的样子,简直就活像是只刚从密林深处跳出来的猩猩。
他先向二人作了个揖,翻翻着一对母狗眼,偷偷看了郑玉堂和闻人长歌一眼,笑着缓缓道:“二位军爷,小人是镇南王世子殿下的贴身护卫史雄飞,一路跟随,并无歹意,敢问二位军爷哪位是郑玉堂郑教官?”
郑玉堂和闻人对视一眼,将自己的马牵出一步,道:“我便是,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史雄飞上前一步,把揖打得更深了些,道:“郑教官,世子殿下逢吾皇圣旨,北上赴宴,在此天定远郊暂时安营,闻得您也恰好再次密林深处操练兵马,世子殿下素来仰慕当年七王之乱的行伍之人,所以派遣小人前来探寻,想要与你相见,不知郑教官可愿赏脸,随小人一同前去。”
郑玉堂看了他一眼,半晌,道:“世子殿下何事相请?”
史雄飞道:“世子殿下只说要见郑教官,至于究竟所为何事,小人不知。”
郑玉堂道:“史侍从,我朝先祖有制,朝官不可私交边将,我虽是无品小吏,但好歹身属武学堂,此刻与你世子殿下私见,恐怕不太合适吧?有甚事,不妨朝堂上说罢。”
说罢,便一提飒露紫的辔头,欲转头离开。
史雄飞见他如此,声音也冷了几分,道:“郑统领真不愿去?”
郑玉堂沉默片刻,哼了一声,冷冷道:“统领一职,我早不是了,史侍从莫要说笑。”
史雄飞笑了一声,手一招,四下丛林窸窸窣窣的声音大作,不一会儿功夫竟穆然出现了数十位带甲持刀亲卫。
“世子有请,去不去,恐怕由不得郑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