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单人病房,莫欢愉从冗长的梦境中醒来,涌进鼻子里的是酸涩刺激的消毒水味道。
她的思绪还游荡在似真似幻的童年回忆中,仿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经过昨天的事情,池霍的话反复环绕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头痛欲裂。
不知这是第几次在医院里苏醒,莫欢愉竟稍微习惯了。
大概廖向繁看她昨夜忧心劳累过度,就有点大题小做带她来的这里。
最近她总觉得身子疲乏,腰痛频繁,或许真的太操心,搞得胃口也不甚好。
病房里只有莫欢愉一个人,并没有输液打点滴,好像仅是睡了一夜。
起身下床的功夫,房门被轻轻开启,廖向繁走了进来。
莫欢愉本来想打声招呼跟他说话的,然而看他神色貌似不太对劲,走路一顿一顿,头重脚轻的,甚至没有察觉到她已经醒了。
“向繁?”她试探性的叫他。
男人扭头的动作都有点僵硬,脸色惨白,目光直勾勾射向她,看得她莫名发慌。
“……你醒了。”
廖向繁嗓音略微沙哑,声带仿佛被石子划了裂痕。
看他这么魂不守舍,莫欢愉心中隐隐不安,“你手上拿的什么?”
从进门开始,她就注意到他手上几张纸,应该是体检报告一类。
刚问出口,男人握着纸张的双手迅速猛地攥紧。
“欢愉……”
“给我看看。”
看他陡然惊慌失措的表情,她似乎预料到可能和自己有关。
“拜托了,给我吧。”莫欢愉向他伸出手。
男人突然将纸狠狠揉皱,连带撕扯几下,用力掷向墙壁。
纸团反弹回来,咕噜滚动到莫欢愉脚边。
他这举动让她有些吃惊。她认识的廖向繁不论发生什么事,在自己面前永远都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而此刻面前的男人一脸哀痛,仿佛经历了世界上最无法比拟的惨烈事件。
莫欢愉神经有些麻木,指尖冷却下来。
拿起脚步的纸团,缓慢地展开,因为刚刚廖向繁的撕扯,她还得拼凑一番。
数据排出长长一列,这些测验项目莫欢愉很熟悉,以前怀莫缓迟时她见到过。
来回摆放到一半,体检单的下半部分展现出来,她倏然停下动作,表情痴愣。
诊断意见那一栏清清楚楚写着“怀孕近两周”。
莫欢愉思绪猛然凝固,眉目间逐渐浮起恐惧惊怖。
她双手颤栗着拿起纸片,凑得双眼极近,仿佛要烧出一个窟窿。
怪不得,怪不得廖向繁如此气愤,豁出一切帮助的女人又怀了别人的孩子。
“抱歉啊……向繁……”
男人看着那张美丽脸庞上强拧出的壮烈苦笑,不知她是怀着何种心情首先想到要向自己道歉的。
他眼眶止不住泛红,上前扳住她的双肩。
“你别跟我说‘抱歉’,你不必跟我说‘抱歉’。”
廖向繁鼻尖涌起无尽酸涩,紧咬牙齿下颚颤抖,他双手不自觉用力,青筋都要暴起,莫欢愉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并未责怪她,也不是要怨怼她。
只是接下来更加残酷的话,他必须要说出口。这种种动作表情是万般忍耐的迹象。
他微启唇齿:“欢愉,打掉吧。”
什么?
莫欢愉下意识摇摇头,“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
话未说完,他猛地抬起头凑近她的脸,眼眶中轮回纠结隐忍不落的泪水让莫欢愉惊愕。
廖向繁张张嘴,一脸下定决心的狠相,却在口齿流转间又忍不住温柔起来。
“听话,别要这个孩子,听我的话,好不好?”
他谆谆引导,面庞是多么悲戚渴盼她点头。
莫欢愉抿着嘴,也禁不住双目起雾。她开始不停摇头,用身体表达着拒绝。
“欢愉!你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廖向繁有些急躁,晃动她的身体试图让她清醒。
她打掉他的双手,用力将他推远,随即捂着小腹怒吼。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轻易放弃他!”
“可你会死!”
男人哀恸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病房里。
莫欢愉裹着肚子的掌心滞冷,满目震悚。
“会死……是什么意思?”
她倾身向前,“向繁,会死是什么意思?”
男人无力地蹲下身,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脸庞蜷缩在墙边,声音混着啜涕哽咽。
“你得了宫颈癌,早期。如果打掉孩子,你就可以通过治疗康复。可你要执意留下他,就会促进病情加深,等生下后,一切都晚了……”
“……宫颈癌?”
“对。医生说你身体虚弱得很,以前生育后月子期间没有调养好,加上常年忧虑,前段时间身体受伤受凉,逐年累积了病症,怀上这孩子后诱发出来的……”
是了,她前阵子还自尽跳海来着,那彻骨的冷一度造成她低温。
生下莫缓迟后,马不停蹄找工作赚钱,一连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
这些年,她的确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候,例假极不稳定。
原来通过复仇企图自我麻痹是没用的,身体会反映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莫欢愉呼出来的每口气都带着悲痛的颤抖。
见她双目里逐渐消亡散去希望,廖向繁急忙上前宽解安慰。
“其实他还不到两周,算不上是孩子,你,你要想通一点啊……”
“医生还说什么了。”
她的声音仿佛坠入冰窖一样没有丝毫起伏温度,“医生一定还说了什么,对不对。”
廖向繁颓丧地望向她,果然是瞒不住的。
“她说……你这次要是打掉了,以后……”
“再也没法怀孕了?”
他不忍启齿的话,她竟以如此平淡的口吻说了出来。
莫欢愉怀莫缓迟时胎像不稳,了解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如今竟用到自己身上来了。
“你别这样,欢愉,什么都没有你的生命重要!”
看他即将落下的眼泪,她面上终于有所变化。
苦笑一声,莫欢愉抬手覆上他的脸。
“不,向繁,这个世界上比我性命重要的东西太多了。”
若她肯放下,便不会有所纠结,然而她放不下,顾念就层出不穷。
至今为止湮灭了多少感情,又有多少从灰烬中复生。
莫欢愉哪怕自我欺骗,也不能改变她是个多情之人,没法无情无义。
就像廖向繁说的,肚子里的其实根本算不得孩子,顶多是个细胞而已。
可她偏就放不下,即便可能失去性命,她也没办法装作毫不在意地打掉。
“欢愉!”见她支撑起身体下床,廖向繁抓住她的手,“你要去哪!”
莫欢愉没回头,沉下脑袋语气冰凉,“我不想在这里,出去随便转转。”
“我陪你。”
“向繁,谢谢你。”她轻轻挣开他,“让我一个人待会吧。”
女人离去的背影单薄消瘦摇摇欲坠,在廖向繁眼中变得模糊不清。
……
站在门前,莫欢愉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嵌进掌心。
池霍在不在家她都不知道,一路脑袋空空,脚步驱使她走到了这里。
手伸进皮包,翻腾了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回神想起,池霍连家门钥匙都没有给过她。
靠在冰凉精致的烤漆门上,莫欢愉望向头顶奢华绚丽的水晶吊灯,楼道被那五彩折射光照得通明。
要是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会摆出什么态度呢。
惊讶,愤怒,无措?总不会有喜悦这种异想天开的情绪。
池霍很大可能会让她打掉这个孩子。
就算不知道她得了宫颈癌,不知道她身体状态的情况下,哪怕不必在孩子和她的生命中做选择,他也会毫不留情。
这种关键时期,好不容易得到了通往目的地的直达车票,他怎么能被一个还没成型的孩子绊住脚步。
不管怎样,今天既然回到了这里,总要试探一番。
正欲敲门,忽然从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器物打碎的声音,如果不仔细听是察觉不到的。
莫欢愉觉得不太对劲,趴在门缝竖起耳朵努力听。
貌似有女人的声音。
她心里一沉,腹部有些坠痛。随即按响门铃。
“叮叮——”
这声音有些刺耳,响起后里面立刻没了动静。
而后过了两分钟,门被吱呀开启一条小缝。
男人穿着单薄衬衫闪身靠在门框边上,语气是一贯的淡漠。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哈。
莫欢愉扯开一个自嘲的笑容,“你说我仍顶着池夫人的名号,那这里应该算我家,我回家难道也不行?”
池霍没给回应也没直视她,目光时不时往屋内看去,好像在顾虑什么,而后自顾自地进去,“嘭”关上了门。
莫欢愉呆在原地,觉得他的行为荒诞无比。
没过多久池霍又出来了,递给她一张银行卡。
“你今天睡酒店去。”
没有任何解释,命令性质地打发她。
那张灯光下晃动反射的金色卡片刺痛了莫欢愉的双眼。
她低下头,默默伸出了手,接过。而后转过身去,装作往电梯走。
就在池霍放下戒心的一瞬间,她突然掉头猛地扳住门,用尽全身力气拉开,迅速矫捷窜过他的腋下,往室内冲去。
“莫欢愉,站住!”
他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喝令。并没有阻止嗒嗒脚步。
然而当她看清室内情况时,当下便后悔了,小腹传来钻心的疼,瞬间满头大汗。
虞小鹂头发凌乱,眼神迷离,光洁的小腿搭在沙发扶手上。
在莫欢愉的脚下,是池霍褶皱的领带,和那女人被扯松的裙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