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沉沉,这会儿看上去是又要下雨了。
亓元说:“和尚,你阅世尚浅,怎会懂?”
觉悟说:“虽深,可此刻易懂,你关小僧的这几日,靠着狸猫叼来的食物和雨水活了下来,小僧才参透经书中的一点真理,不经历一番,难为和尚!”
亓元一笑,说:“你可知,我为何那般待你?”
觉悟说:“体会苦难,感悟真谛!”
亓元又似嘲笑地笑了他一番,说:“非也!只为我泄气,只为我开心,倚强凌弱,我只为找人报复!”
觉树怒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
觉悟拦住觉树,说:“你话说得没错,弱肉强食,万物的规则,无论是谁,免不了此困顿,可经由轮转,弱亦能强,强即为弱,懂得却不必做得,因为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亓元静默了,看了一眼觉悟平静的面容,又是杨嘴一笑,似欣慰,似放下,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把眼一低。从天空降下的几颗雨滴落在了他的头发上,最后被蓬起的发丝接住,通过那些小小的透镜看去,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小了。
觉悟对觉树说:“我们走吧。”觉树搂着觉悟转身正要离开,就听见身边的几人急促的惊恐喊叫:“哎!”
觉悟扭头一看,亓元已用那把落在自己面前的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口吐鲜血,顿时一阵雷鸣电闪,所有人都被吓住。
亓元身后的四个男子在利刃和强力之下,瞪眼不停地喊到:“亓元!”
觉悟吃惊不已,本来就苍白的脸上又多了些皱纹,说:“事已毕,你为何还要这么做?”可是亓元已两眼一闭,觉悟说的话他也已听不见,他头上的发丝被细雨润湿了一层,亓元却感受不到。
一壮汉挣扎着,说到:“钱的事,我们可以一起再想办法,你这……,唉!”
原来,他们欠了别人一笔巨款,因为想尽所有办法还是还不清,所以那天亓元夜里出来透气,就意外撞见了觉悟,见他心止如水地向人化斋,亓元心里的种种憋屈一下子冲上了心头,就顺便拿他出了气。
至于他为何要自杀,真的是因为实在还不了别人的钱吗?或许是“听懂了”觉悟的话,想要换种方式解脱,活得太累了,便想结束这一世,快些落入轮回,也不至于这般苦累得无聊,要拿别人的痛苦来做自己娱乐的资本。
可这也使觉悟心生自责和疑惑,这条人命的逝去真是因自己的言语吗?可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他要这么做?
觉树看得出他的苦恼,于是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你的错。”觉悟看着他,隔着簌簌细雨,模糊不清。
然后,觉悟弯膝,要坐下的意思,觉树一惊,说:“你?……”
觉悟说:“他不是不可度化之人,我要为他超度,来世不再经历那些苦难。”
觉树说:“可是你现在,真的行吗?”
觉悟说:“没事,一会儿就好。”
觉树便把拉住他的手放开,觉悟向他微笑一对,盘腿坐在了亓元的躯体面前,那副逐渐被雨水掩埋温度的身体低垂着头,眼睛闭得安详,面容平静得毫无波澜,双手自然地垂下,胸口处的匕首插了大半在他的心脏里,另一部分悬在雨中,任风吹,任雨打,坚定不移!就似一个赎罪的人,等待罪名的释放。
觉悟将佛珠串架于右手虎口,虔诚地为他诵超度的经咒,雨丝越来越密集,在他的脸上汇成了细流,流到了他的嘴里,是有些咸,又有些甘甜的味道。
经咒才诵到一半,觉悟没有坚持住自己就侧身倒在了地面的雨水中,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觉树,惊慌地忙扶起他,喊到:“觉悟!”
朱翊钧一惊,跑向雨里,跑向他们,可是觉树已经抱着觉悟疾步走去。
丝丝檀香味,还有雨水滴落在石板上的渐次声响,觉悟正坐在皇宫的斋房里打坐,继续没有诵完的经咒。
觉悟把手中的佛珠一放,松了一口气,便把双脚放下了床榻。
觉悟向着觉树走去,说:“觉树,我们回若镜寺吧。”
觉树说:“这事不怨觉智,是那人面兽心的张居正,还有伤我的事,我定会找他算账!”
觉悟有些恳求地看着觉树,说:“我们现在都好好地站在这里,就不管那些了,我们回去吧!”
觉树感到有些意外,说:“觉悟,你怎么了?你不是还要悟世得道,普度众生吗?就这点挫折,你就放弃了?”
觉悟说:“我……没有要放弃!我只是有些疑惑不解,想回去静静。”
觉树说:“什么不解非要回寺才行?”
觉悟漫无目的地走着,说:“不见得能解,只是平复心境而已。”
觉树扬嘴一笑,说:“对这俗世,你惧怕了!”
觉悟说:“这么多年来,我不曾经历这番受人辱毁,可是我明白,所受皆是皮肉之苦,佛祖驻心间,自是如光风霁月,可是当我诵了佛经,却不能让他们停下恶行,镇静不了自己,我对自己,甚至对佛抱了怀疑,我们真的可以普度众生吗?我是怕,怕自己的执守只是一意孤行,怕自己的能力不够达!”
看着觉悟说完,沉默地站在原地低着头,觉树走过去,一手抚在他的肩上,说:“上次在灵泉山,你不是成功制服兽灵了吗!我相信你可以,别那么不自信,你不是一个人,有我在,定能助你完成理想!”
觉悟扭头看着觉树坚定的眼神,努力扬嘴一笑,说:“嗯!”
……
“内阁首辅张居正,到!”乾清宫门外这一声传到了面色凝重的朱翊钧耳朵里。
“臣,参见皇上!”这是一身整洁官服,满脸庄严的张居正在向他作揖。
朱翊钧说:“张先生,起来吧!”看着张居正直起身,朱翊钧又说:“先生应该知道前些日子,京城左布政使受贿之事。”
张居正说:“这事,已经查明,左布政使王帆勾结宦官黎宇倒卖一件国库内的商朝青铜器,事发后王帆声称是受黎宇的贿赂,被迫为他开路,昨日王帆才招供是自己谋划的一切。”
朱翊钧说:“这王帆一向清廉,可偏偏就一时被鬼给迷了心窍,做了这等名誉尽毁的事,他先前为朝廷做了不少贡献,出了此事,先生觉得应该怎样处置?”
张居正嘴角上的胡须向上斜动了一下,说:“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国还有国法,自是应当按法处置,况且就算是天子犯法,也应与庶民同罪!”
朱翊钧的眉头紧皱了起来,说:“可朕不愿失去任何一个为大明做过好事的官员。”
张居正又是扬嘴一笑,说:“皇上应该明白,他做了一件致命的坏事,并不会因为他做了很多好事而免除他的罪名,不然皇上您,难以治国平天下!”
朱翊钧苦笑了一下,说:“若有一天,先生也犯错了,朕也应该一样对待先生吗?”
此刻,张居正的样子并没有表现得很为他的话感到吃惊,却是平静地深思。在他知道朱翊钧封城找觉悟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头顶的乌云正在缓缓压下来。
张居正说:“万一真有那一天,臣甘愿受罚!”
朱翊钧满脸纠结地看着他,内心腾起阵阵巨浪,随后翻滚到了他的眼里,他把眼缓缓一闭,掩饰了快要表达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