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时,觉悟醒来走到院坝之中,穿过细高树木向他投来的阳光已很刺眼,空气中满是清爽的朝气,碎碎的脚步声逐渐向他靠近,冷清地说了句:“醒了!”
觉悟转身一看,是闫奚,说:“嗯,睡得怎么样?”
闫奚故作一笑,将右耳鬓的碎发向后迅速一别,伸了一个懒腰后,说:“还行!……那个,千黛一大早出去了,说让我们在这里等她。”
觉悟疑惑地说:“她去了哪儿,又干什么?”
闫奚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说着,就拖着慵懒的步伐转身走开了。
他们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千黛才回来,觉悟忙迎上前,说:“你去哪儿了?”可千黛没有回他,因为她已累得疲乏。
千黛瞥了觉悟一眼,就走过,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己倒了杯水,猛灌后,把手掌往桌上一拍,说:“给!”她收回手的时候,觉悟为桌上的东西大吃了一惊,是一颗菩提子,正是觉悟所当的那颗,被千黛赎回来了。
觉悟惊喜地拿过,将菩提子攒在手心,仔细斟酌,说:“你……你怎么拿回来的?”
千黛说:“自是费财赎来的,谁叫有人大晚上说话那么大声,让我这委托人不好做呢!”
觉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开了颜,说:“多谢!”
千黛微笑着,无意出了一嗤声,又说:“时候不早,我们该出发了。”她放下手中的水杯,站了起来。
一旁的骁晓迅速走近觉悟,说:“觉悟哥哥,你又要走了吗?”
觉悟扬嘴说:“嗯,小晓以后可不能再顽皮了!”
骁晓一脸愁容,只把头一点,什么话也没说。觉悟笑着伸出手拉上骁晓的小手,向破旧木床之上的骁大石走去,他一直为自己如今的身体拖累家人而愧疚,虽见觉悟帮忙救了他们一家,可一直都不好意思说句感谢的话。
觉悟看见他目光之中对自己的闪躲,暖语说到:“大叔,觉悟没有什么能再帮你们的,这里……”觉悟拿出菩提子所换的那袋银子和一些纸票,又说:“这些钱是觉悟身上所有,可以请一个好大夫治病,可以做些生意,还可以……让小晓过得幸福一点。”说着,他就把钱往骁大石的枕侧放下。
戚芬见此状,立马走去说:“不,我们不能平白无故拿你的钱!”
她正要去拿起钱,觉悟拦住了她,说:“大娘,就当觉悟行善积德,你们收下吧!”
戚芬说:“可那是你自己的钱,怎么可以就这样给了我们呢?”
觉悟说:“我一世间行走之人,这身外的钱财对我来说想要便得,可骁晓还小,她需要钱买些现在该有的快乐,大叔和您就更需要,现在这个房子,难挡雨难遮风,你们一家如此,怎样生活!”
戚芬一下子哑然,他说得没错,那些钱确实可以把他们的家境往好的方向挽转些,收下,那仅是情理上过不去,可让一家的生活过得去,那又算什么,也并不活受罪!
戚芬叹了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扭头看向骁大石,沉重地说:“好吧!”
觉悟扬嘴微微一笑,说:“大娘,大叔!觉悟在这里,别过!”
看觉悟正转身要走去,骁大石忙说:“年轻人!”
觉悟回头一看,正见他满目苍夷,骁大石动了动僵硬了好久的面容,说:“谢谢……谢谢你!”见觉悟一笑一点头,他又说:“我现在就一废人,就连起身正经行谢礼都办不到,望你见谅,……珍重!”
觉悟恭谨地将双手拱起,抬与肩平,行了一个别礼,再次转身便和千黛,闫奚走了出去,戚芬和骁晓则跟上,打算再送他们一程。长须皱面的骁大石扭头看了一眼满满的布袋和票子,呼出一口久久不完的气,仰面眨巴了几下泪眼。
在那条曲径通幽的小道上,觉悟拉着骁晓的手,缓慢地向着来的方向走去,戚芬以离他们不远的距离,在后面一步一挪等依依不舍的骁晓回自己身边。
骁晓说:“觉悟哥哥,庙里的老和尚死了,小和尚会去找那个人报仇吗?”
觉悟想了一会儿,不知头绪在哪儿,只说:“不知道。”确实,他是若镜寺的僧人,怎会知道呢?他只答应觉树,只想找觉智问个为什么,要个答案,可从没想过是否要手刃了他,替整个若镜寺雪恨!
又走了没几步,骁晓说:“我们还会再见吗?”
觉悟说:“可能会,可能不会,小晓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的人,终会有聚有散,都是常然!”
骁晓停下了脚步,放下拉着觉悟的手,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纯净眼睛看着觉悟,说:“小晓知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觉悟哥哥,再见,我会一直留着你给我菩提子,片刻不离!”
觉悟看她拿出那枚自己送她菩提子,把头一点,一笑后,说:“再见!”
骁晓难分难离,可还是往回跑去,跑到了母亲的身边,戚芬笑着摸了摸她碎发蓬松的发髻,两人站在原地,看着觉悟三人快速走向树林的对面那一头。
冯保住在玄武紫金山脚下,每日去大明先皇的孝陵上冢,和自己说上一席话,或喜或悲,便回到宅子,写字画画,生活得悠哉清闲,他不用再为身处要隘,时刻绷紧神经,可想想自己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太监,最后被皇帝贬为一庶民,也免不了一些伤感和惆怅!
今天,天气实在不错,冯保出门,抬头就看见一抹紫光在孝陵头顶忽隐忽现,他却蹙眉冷面,好像天气一下子变了一样,他对身旁的仇一说:“不用去了,今日有客。”
仇一疑惑地说:“有客?”还没问是哪样的客人,他怎么知道会有客的,冯保就兀自走回了宅子。
那处院宅种满了花花草草,盛开的百花绽放沁鼻的芳香,慰人心神,茂盛的枝头不时在清风的邀请下,和地上的青草低头诉说曾经!
廊亭四周挂着几副字画,冯保坐在铺满墨迹纸张的桌前,说:“仇一,再给咱家沏一壶茶来。”
仇一应声:“是。”
冯保仰面朝天,深吸一口气感到身心无比舒畅,他执笔沾墨,在一张泛黄宣纸上,写下了洒脱的一个“高”字,仇一端茶而来,说:“公公,这字写得好!”
冯保放下笔,看着他,说:“怎么个好法?”
仇一说:“笔锋刚劲有力,走笔龙蛇仍有余,确实是高人写‘高’字!”
冯保大笑了几声,那声莫名撼动人心,叫仇一只能怔怔看着他,疑惑是自己说错了,却是他理解错了。冯保接过茶杯,自己倒了茶水,看着一片茶叶不停地在里面打转,他扣杯仰面,细细品了一口,露出雨过天晴的笑容,说:“好茶!”
他看着仇一,说:“知道咱家最喜什么茶吗?”
仇一坚定不移地说:“大红袍。”
冯保又说:“红袍加身,非喜即贵!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获得新生的吗?”
仇一说:“是公公从酒楼解救了仇一,仇一这条命注定为公公而付!”
冯保厉言一句:“好!”他缓缓柔和了眼神,又说:“孩子,这些年跟着咱家,见了无数刀光剑影,染了不少人的鲜血,可后悔?”
仇一一愣,这是第一次冯保用这样亲近的语气和他说话,着实让他感到有些骇然,仇一说:“没想过,仇一……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冯保杀人办事的工具,他有过对自己刀下之人的怜悯,有过对自己冰冷脸面的憎恨,可那是他的宿命,宿命告诉他,他只能那么做,是命运选择他来做一切他所做之事,遇所遇之人,他根本没有选择命运的机会和权利!
他知道,冯保也是大明的功臣,他所行之事多是明智之举,所杀之人,多是祸害之人,难免有错,可仅是一颗易碎的垫脚石,不在关键的位置,便无碍,若在,那就是无心之举,害己之过,又不是自己能够预想得到的。
冯保对自己面前这人突然生出些可怜来,不经意叹了一口气,说:“仇一,咱家现在这糟人,束不住你,想离开,你走便是。”
仇一惊讶万分,是冯保让自己跟着他,来南京,来孝陵,一直护他到老死,然后将他葬在山下,现在却说这样的话,是试探自己,还是真的放自己自由之身,说:“仇一允诺,还得守公公终老,不能离开。”
冯保一笑,笑皱了满面苍凉,说:“行,就等着咱家死,替咱家收尸吧!”
感觉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冯保似乎一直在等什么人来,而她又迟迟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