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道山坳,道路渐渐平坦,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在路边,一群矮小的竭族人一边寻找树上的钻心虫,一边喋喋不休地争论着什么;两个圆滚滚的东罗人满头大汗,亮出透白的肚皮,正坐在树荫下乘凉;大眼睛的纪摩人迈着长腿,飘飘然从马车旁路过,瞪了张巧一眼,吓得他打了个冷战。夕阳逐渐西下,远处的凌雀不住啼鸣,高大的城墙已经出现在了视线之内。
商队要从西南面进了城,城门很宽大,几个烈顿族的守卫站在城门前,他们身形魁梧,目光如鹰,手中的长戟明晃晃很是刺眼。商队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一个守卫盯着张巧,目光中带着轻蔑。张巧扬起头回看着那名守卫,顾老大伸手把他的头按低了下去。
城中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青石铺成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居民三五成群,来来往往,不时有卫兵在街上往来巡视,道路两旁可见一排排的作坊和成片民宅,鸡鸣狗吠之声隐约可闻。往前走不远,右手边出现了一条小河,小河对面是暗灰色的高墙,耸入云端。
“这高墙里是什么?”男孩问道。
“闻慑宫。”顾老大答道。
“皇上住的地方?”
“对。”
“这里很大吗?”
“大半个浮霄城都在这高墙里面。”
“你进去过吗?”
“没有。”
“你不想进去看看吗?”
“你是不是说过不给我添麻烦?”
“是的。”
“那就把嘴闭上。”
顾老大挥了挥手,后面的马车超过他们径直向东而去。而他们则向北一拐,进了一条窄街。又走了一阵,路上行人渐少,马车踏上了一条黄土路,路的尽头出现一座残旧的高墙,高墙门前站着两名烈顿族的守卫。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张巧探头四处张望。
顾老大没有回答,他下了车,走到守卫面前,说了些什么,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递给守卫。
张巧在车里看着,不知顾老大在做什么。那名守卫回身进了门,片刻之后,领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这时顾老大朝张巧招了招手,张巧跳下车走上前去。
“把你父亲的名字告诉他。”顾老大说道。
“他叫张离。”
“张离?”中年汉子琢磨了一会,说道,“在浮霄城做劳役的苦工都住在这里,没听说有叫做张离的。”
“他在这里三年了。”
那汉子还是摇了摇头。
一旁的守卫说道:“既然没有,就快些走开,别在这里纠缠了。”他的声音高亢,夹杂着烈顿人特有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我们该走了。”顾老大去拉张巧的胳膊,张巧默默用力去挣脱。
中年汉子看着张巧,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你颈中戴的是什么?”
张巧一愣,从脖颈上取下一个细绳拴着的挂坠,那是一把拇指大小的木刀。“这是我父亲刻的,一共有两把,一个给了我,另有一个挂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中年汉子脸上变了颜色,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来,露出了一个同样的挂坠。
“这是我父亲的!”张巧抢过挂坠,叫了起来。
“原来他叫张离,”中年汉子苦笑着说道,“兄弟们一直叫他黑骡子,他干起活来真是不要命。”
“他在哪?”
“他……”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叹口气说道,“你别再找了,你父亲已经死了。
张巧头上像是被锤了一棒,一阵眩晕。
“一个月前,”中年汉子低声说道,“黑骡子打算逃走,被守卫抓住,结果……唉!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只留下这条挂坠——”
张巧没有继续听下去,他发狂般冲向了门前的两个守卫。顾老大一把抱住了他,张巧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守卫冷冷地看着他们。顾老大一只手将张巧夹在腋下,走回到马车边,将他扔在地上。
“他们杀了我父亲!”张巧坐在地上喊道。
“我听到了。”
“我要报仇!”
“你有那个本事吗?”
张巧说不出话来。
“上车,”顾老大说道,“三天以后我的商队会原路返回,如果你还想回家的话,就跟着我走。”
张巧一言不发,他的眼睛有些红,却没有留下眼泪。
顾老大等着张巧上车。张巧爬起身,看了一眼手中攥着的挂坠,猛地转身跑开了。顾老大看着张巧离去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张巧一路狂奔,只觉汗水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他辨认不出方向,只是盲目地奔跑着。终于,在一个无人的小巷里,他停了下来。墙角有块青石,张巧坐在上面,抱住了头。虽然他不愿相信,但他清楚,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了。
夜渐渐深了,小巷中一片寂静,张巧一动不动,不知不觉中,他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巧朦朦胧胧感觉像是有一团火直向他烧了过来,他腾地惊醒,却见面前有盏油灯,油灯后面是一张布满褶皱和胡须的面孔。
张巧晃了晃头,想确认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借着月色,他看清了,对面是一个老人,正半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跟我来。”老人的嗓音低沉沙哑,他说完这话,直起了身子,推开了身旁的屋门。张巧注意到老人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定了定神,从地上站起身,犹豫了片刻,也跟了进去。他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子木香之气,屋子当中有一条长桌,上面凌乱地放着各种凿子,刨刀,锯子等工具,东边墙角堆放着木料,长短宽窄不一,颜色也有深有浅,西北角是一个盖了盖子的大水缸,上面倒扣着一个水瓢,地上满是锯末。北面墙壁上有一小门,门虚掩着。
“我——”
“闭上嘴,”老人打断了张巧的话,他走到墙边,一拳捶在墙壁上。张巧吓了一跳。却听吱吱嘎嘎几声,从顶棚缓缓垂下来一个藤床,接着姚木匠又在墙角踢了一脚,墙壁立时弹开一扇小门,露出几张草席。老人指着藤床说道:“今夜你暂且睡在这上面,铺盖自己去墙柜里找。”
“老伯!可——”
老人摆了摆手,“我可没想收留你,只是你睡在我门前,巡夜的人会找我的麻烦。等天亮了,你打哪来的,就给我回哪去。”老人说完,随即便转身走进了北面的屋内,关紧了房门。
张巧心中暗自苦笑,他一时睡不着,在屋内四下打量。屋内满是些做木工活所用的工具,想来这老人也是个老木匠。张巧生在木匠之家,自小便看着爷爷干活,对木器多少知道一些。他看了一圈,越看越惊讶,屋内陈设虽很简单,但每件木器做工都很精妙。张巧蹲下来,把玩着墙角的一张矮凳,又站起身,拂过门边的箱柜。那些家具看着有些年头,其貌不扬,实际却拼装繁杂,构架精严,张巧看在眼里,口中啧啧称奇。他回头看看老人所在的屋门,没有动静,心中有了一些念头。
鸡鸣声中,天渐渐亮了。张巧坐在地上,面前是一片摊开的,被拆得零碎木器散件。牙条、足腿、榫头、面板杂乱地放在一起,已经辨认不出原本的面貌。张巧汗流浃背,他手中拿着两块木条,试图拼在一起,却怎么也无法成功。昨晚,他只花了一会的功夫,就把箱柜和矮凳拆散,可用了一夜的时间,都无法把它们复原。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
张巧跳了起来,“我……我……”
老人看到了一地的狼藉,脸上露出了惊怒之色。他走上前,捡起两块木件,“这……这是我的八宝凳,你这臭小子,好哇,你……你居然还拆了我的玲珑箱。”
张巧满脸通红,“老伯,我只想拆开来看看,只是……未曾想却装不回去。我正在想法子——”张巧边说边将手中的榫头用力往榫眼中插,只听啪地一声,榫头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