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西千里,有国名高昌。
高昌本是大汉版图的一部分,九百年前大汉在高昌建立了戍城以防御车师。随着汉人不断迁移开垦,加上丝绸之路的春风,高昌也从一片不毛之地逐渐变成了西域繁华之城。
西晋以后,天下大乱,高昌因远离中原,逐渐被游牧民族所控制,后来更是建立了自己的国家。
高昌都城北边百里处,万丈之高的博格达山巍峨入云,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但在博格达山和高昌都城之间却是另一番景象——火焰山位于其中,那里终年无雨,酷热难当。
博格达山为天山东脉,与天山西脉间有一道贯穿天山南北的要道白水道,道中有一小镇名白水镇。
十天前,一个来自中原的年轻剑客从长安城出发,一路向西来到敦煌,在敦煌偷得狼谷地图。
随后他来到白水镇驻留片刻,通过白水道绕到博格达山以北,在山间足足寻找了两天两夜才找到他的目标——狼谷。
年轻剑客名叫杨闵。八年前,杨闵在大兴客栈闹事被伍建章和吕方教训之后,便撂下狠话,从此不在酒醉心迷,专心练武。
杨闵的爷爷杨宽有感长孙的蜕变,花重金给他请了各种各样的武学师父,却都与杨闵天性不合,被杨闵赶出家门。
杨宽爱孙心切,只好去求“蛰龙”帮助。
杨宽与“蛰龙”相识三十余年,却仍不知其名姓,只知道此人能量巨大,纵是朝廷也不放在眼里。
果然,蛰龙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给杨闵指派的师父竟然是有着天下第一杀手之称的刘桃枝。
刘桃枝为齐国皇帝御用杀手,曾亲手刺杀六王。不过在杀死落雕都督斛律光后,刘桃枝便下落不明。
刘桃枝生性阴鹭孤僻,与杨闵天生相性,两人除了传授剑谱时会开口说话,其余时候一言不发。
杨闵在刘桃枝教导下武功成长飞快,前不久出师之时更是得到了“蛰龙”征召,为他完成一项绝密任务。
之可惜出征之时杨闵去找堂兄杨素喝酒,只三言两语之后城府极深的杨素就得知了绝密任务的内容——替“蛰龙”去狼谷送信。
杨素略一思索,当即也写了一封信,要杨闵交出蛰龙信件后再拿出自己的。
杨闵美酒上头,便答应了堂兄。
此刻,杨闵站在狼谷前,持剑而立。他的面前站着一名神秘刺客,他全身藏在灰袍下,只露出嘴和下巴。
他以两副锋锐钢爪为武器,出招凶狠毒辣,迅捷无比。
从两天前杨闵在白水镇客栈被灰袍刺客盯上,到现在站在狼谷入口,两人一共交手九次,杨闵次次占据上风,但在密林之中灰袍刺客想战便战,想走边走,杨闵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杨闵看着狼谷两侧气势磅礴的峭壁,终于意识到是这名刺客引自己来到这里,否则仅凭手中的半份地图绝难这么快找到这里。
灰袍刺客似乎不愿再战,他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待杨闵回复便转身带路。
杨闵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一道五里长的险峻山谷,来到尽头。
山谷尽头豁然开朗,一片开阔平原夹在周围高耸入云的山间。青翠树木郁郁葱葱,雪白营帐星星点点,犹如世外桃源一般宁静祥和。
东边的武场上,一列列武士在修习着武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突厥人,有西域人,也有汉人。西边的大片戈壁上,一队队铁甲骑兵呼啸而过,操练着阵法,他们令行禁止,秩序井然。
平原正中,一座小山突兀而起,如一颗巨牙嵌入山谷,这便是传说中突厥的发源地——狼山。
狼山中间有一处巨大山洞,形似狼口,山洞上下雕有锋锐巨石,密密麻麻,如狼牙一般狰狞。
杨闵随灰袍刺客进入狼口,在两侧昏暗的火光中走到山洞内部。
山洞为天然溶洞改造,不时有水珠从十多丈高的洞顶落下,击在钟乳石上粉身碎骨。
山洞正中间立着一座庞大石台,数十块青石板组成了通往石台顶端的台阶。
那里,一方黑铁王座庄严肃穆。
而比铁王座更加肃穆的,是座上的老者。
灰袍刺客径直走上石阶,与另一名巨汉分立老者两侧,三人齐看向台下的杨闵,杨闵一时感觉有些喘不过来气。
杨闵来之前已经做过了功课,他知道这名老者便是狼山之主——阿史那孟和,当世刀圣。
孟和身材不高,手臂却奇长无比。
他的脸上一道刀疤从右额延伸到左颊,凶相外表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身边本应站着黑虎白狼——哈尔巴拉和毕伽。却由于黑虎哈尔巴拉脱离狼山,才不得不换成了灰鹰。
黑虎、白狼和灰鹰,三人并称塞北三杰。
杨闵这才知道灰袍刺客竟然是塞北三杰之一的灰鹰,他与之交手九次次次占据上风,心中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杨闵胆气高了不少,率先开口道:“我在敦煌找到了一本漠刀门的书,上面记载了如何破解狼山刀法,不知道刀圣阁下有没有兴趣。”
白狼毕伽正欲发怒,杨闵补充道:“不过既然漠刀门被狼山灭了满门,那就恐怕是他们胡吹大气罢了,这破解之法刀圣阁下不看也罢。”
说罢,杨闵便将书扔进了旁边的火炉。
毕伽勃然大怒,隔空一拳打向杨闵。
一道霸道拳劲猝然飞来,杨闵连忙侧身躲开,避开了这粉身碎骨的凌厉一击。
但他仍被拳劲带到内息,一时间内力运转不畅,有些胸闷气短。
嚯!毕伽可比灰鹰厉害太多了!
杨闵收回了轻视之心,老老实实站在下面等待着刀圣回应。
孟和止住毕伽,用一口熟练的中原话说道:“年轻人,这里不是中原,不必逞口舌之快给自己壮胆。是我让灰鹰引你来此,你大可直接说明来意。我们这里,比较直白。”
杨闵被说中心思,略感尴尬,他咳了两下缓解了一下气氛,也趁机舒缓着内息。
杨闵正声说道:“”眼下齐国覆灭在即,中原已是大周武帝宇文邕的囊中之物。但他断然不会止步于此,他的下一个目标,必是塞北。而且,已经快了。”
孟和笑道:“哦?为何如此肯定?”
杨闵负手在后,朗声道:“齐国覆灭后,宇文邕的选择只有两个:北伐突厥或者南定陈国。陈国虽多年积弱,但有长江天堑,宇文邕不尽出主力一时还拿不下它。但若真将主力调往南方,北境便大开空门,突厥铁骑必定长驱直入,直取长安。但宇文邕先攻突厥便不会有后顾之忧,陈国不敢也没有能力北伐。因此,宇文邕必定会趁齐国覆灭,三军用命之时出六镇,伐突厥!”
孟和沉吟片刻,微笑道:“不错,不过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主子告诉你的?”
杨闵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孟和是如何看出来的,这些东西的确是他的主人“蛰龙”说的。
孟和继续道:“你主子派你来此,不是让你给我分析天下大势的吧?”
杨闵说道:“蛰龙大人希望与你合作,共阻宇文邕北灭突厥。”
毕伽怒道:“你主子好大的口气!”
孟和向毕伽摆了摆手,道:“我只是守着这丁点狼山祖地,塞北并不是我们的管辖范围。蛰龙应该去燕然山找佗钵可汗,他才是突厥共主。”
杨闵说道:“蛰龙大人说,狼山刀圣与他一样,都遭人背叛,都被人窃取了天下。蛰龙大人觉得,刀圣才是可交之人。因此,他想与刀圣一起,共分天下。但若是宇文邕击败突厥,那就为时晚矣。”
孟和笑道:“这么说,蛰龙大人是认定我突厥铁骑要败在中原骑兵下了?”
杨闵道:“宇文邕已经在寻找黑玄武了,恐怕用不了多久,便能将黑玄武收入麾下。有黑玄武助阵,突厥骑兵无处可逃。”
毕伽怒不可遏道:“那好啊,我狼山与黑玄武正有一笔账要算!那群懦夫从来不敢与我铁苍狼正面对阵,刚好让我与它较量较量!”
孟和看向毕伽,平静道:“若是你师兄哈尔巴拉还在,铁苍狼与黑玄武尚能一战,但你毕伽不行。黑玄武之所以避着你皆是因为他们不愿伤一兵一卒,若是哪天黑玄武想吃了你,你铁苍狼绝无半点生机。”
毕伽怒视孟和一眼,拂袖而去。
孟和苦笑道:“让中原来的客人见笑了。黑玄武确是我铁苍狼和突厥王庭的心腹大患,蛰龙可有应对之法?”
杨闵拿出一封信,说道:“蛰龙计策就在上面。”
灰鹰接过信,交给孟和。
孟和看后微微一笑,说道:“”蛰龙好大的手笔,蛰龙真不怕我突厥铁骑挥师南下踏破中原?
杨闵不知信上计策,他马虎说道:“蛰龙相信刀圣为人,况且蛰龙运筹帷幄,他能做,自然也能收。”
孟和知道杨闵只不过是个传话的,再无必要与之多话,送客道:“蛰龙意思我已经知晓,还请你传达我的谢意。”
孟和下了逐客令,杨闵却迟迟未动。
孟和问道:“还有何事?但说无妨。”
杨闵犹豫良久,终于咬了咬牙,拿出杨素的信,交给孟和。
孟和看过之后,哈哈大笑,连道:“有意思,有意思!”
突然孟和手刀一挥,一道无形真气朝杨闵脑袋飞去。
杨闵只觉一道刀气劈在额头,刺入大脑,又从脑后飞出,冰凉刺骨,头疼欲裂。
他本能地摸了摸前额,却发现毫发无伤。
他又摸了摸后脑,却摸到一缕断发。
刀圣的手刀竟穿过了杨闵的前额,割下了他脑后头发!
刀圣果然名不虚传,对内力的控制以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杨闵在心里已经把杨素骂了个狗血淋头,就是杨素要自己离开之前交上此信,害得自己差点丢了性命。
孟和与灰鹰低语几句,而后灰鹰离开。
孟和看向杨闵说道:“世间竟有杨素这等人才,前途不可估量。我给杨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去狼谷入口稍待片刻。”
杨闵赶紧告退,一路小跑来到狼谷入口。
路上,他又摸了摸冷汗涔涔的脑袋,确定自己只是断了一撮头发,不禁叹道:“刀圣二字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吓死我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灰鹰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汉人少女走来。
杨闵哂笑道:“这就是刀圣的礼物吗?一个姑娘,是去当丫鬟还是当陪房?你们的好意我替杨素领了,这便让姑娘回去吧。”
灰鹰不置可否。
他蹲下身,用突厥语对女孩叮嘱几句,便起身离开。
杨闵吼道:“说话!你们不能随意左右一个人的命运,她的命运该由她自己来选!”
灰鹰止住脚步,用蹩脚的汉语说道:“你我的命运又何尝没被别人左右?只不过我已无法脱身,你已越陷越深。”
“你们……对她好点。”
狼谷两侧光滑的峭壁将阳光反射到谷底,灰鹰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狼谷也仿佛被关上了一般,再无半点生息。
杨闵轻功了得,他原本打算连夜离开博格达山。
但当他发现所谓的礼物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后,便只好找到一个小山洞捱过黑夜,以免女孩劳累。
杨闵生起一团篝火,将小山洞烘的暖意洋洋。
他本打算等女孩睡后外出狩猎,作为两人明天的饭食,但女孩却和他一样,盯着跳动的火焰,毫无睡觉的意思。
两人如此沉默了一个时辰,杨闵终于打破沉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不言。
杨闵一时有些尴尬,他以为女孩刚才正在发呆没有听见,便又问了一遍。
直到杨闵问了好多问题,他才明白,女孩就是不想搭理他。
杨闵叹了口气,与人交流向来不是他的强项,他只会喝酒耍剑,或者作些歪诗。
杨闵决定从自己真正的绝活入手,他问道:“我教你练剑怎么样?”
但女孩一个鄙夷的眼神浇灭了他心中隐隐的自豪,仿佛在看着一个弱者。
杨闵心中悲叹,不过随即振作了起来——毕竟她有所反应了不是?
杨闵补充道:“两天来,我与塞北三杰中的灰鹰交手九次,次次完胜,你若……”
女孩打断了杨闵的话:“塞北能打败灰鹰的不出一百也有八十。灰鹰不以武力见长,他是刀圣的眼睛和喉舌,他最擅长的是轻功。虽然他武功不行,但想杀死他,却比杀死哈尔巴拉还要困难。所以,你能教我什么?”
杨闵被驳得哑口无言。
但此时的杨闵却已非吴下阿蒙,再也不会如以前一样轻易动怒,他忽然笑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纨绔公子,甚至二十多岁了依然游手好闲。但八年前,我在长安最大的客栈被一个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当众羞辱,又被长安第一高手伍建章轰了出去,颜面尽失。从那以后,我发誓有朝一日我必会去找他们复仇。爷爷给我找了个师父,我便与他习剑。心中的怨恨让一切肉体上的折磨都没了痛楚,八年来,我日夜不辍,如今总算有了点剑客模样。”
“说实话,我现在已经不恨那两个羞辱我的人了,我如今只想堂堂正正地赢过他们。”
女孩冷冰冰道:“随你的便,你把我带到杨素那里就够了。”
说罢,女孩把头埋进膝间,径直睡去。
杨闵八年来从没如此袒露心迹,却被面前的女孩如此凉薄,不由得有些好气又好笑。他起身走入黑暗,去密林间捕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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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谷武场,灰鹰独自练着爪功,一个庞大的身影朝他走去。
“你为什么放走阿茹娜?”毕伽来者不善。
灰鹰背对着毕伽回道:“刀圣要我安排一个可靠的人到杨素身边……”
不待灰鹰说完,毕伽怒道:“刀圣让你安排张本的女儿了吗?”
灰鹰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毕伽道:“与其说派张出尘去监视杨素,倒不如说让她脱离狼口。漠刀门被灭,张本一家被囚,你毕伽是罪魁祸首。我不送走张出尘,难道还等着你去祸害她吗?刀圣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你好好想想这到底是不是他的意思。”
“混账!”
毕伽猝然上前,一拳轰在灰鹰身上,却打了个空。
武场上,只余灰鹰的灰袍悠悠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