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剑,的确是把好剑!仅传承在赫云雍手上,斩杀大妖不下百余。
但这把好剑,现在却在那男子的两根手指里动也动不了。
所以,这赞美,挺讽刺的。
赫云雍不领受这讽刺,握剑的手奋力一抽,若漪剑之前坚硬寒冰的形状,瞬间化作流水,从黑袍男子手里“流失”了出来。之后,又化作寒冰利剑一把,紧握在他手里。
赫云雍手里紧握“好剑”,却没有再出手。他面如沉水,唤了一句:
“魔神!”
这世间,能用两根手指夹住他若漪剑的人,可没有几个,加上他一身黑袍装扮,赫云雍自是能够猜出他的身份。
被称作“魔神”的黑袍男子,从浓雾中徐徐走出来,一眼望去,周身自有一股强大的气势,好似睥睨天下的至尊王者。
这份气势,他终于熬出来了。
然后,他的脸也从浓雾中慢慢浮现了出来。
那张脸是一张俊美的脸,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不过……却布满了血印子。
那些血印子,或长或短,或新或旧,大大小小数十条,像狰狞的蜈蚣,爬满了他的整张脸。
赫云雍陷入了沉思,那些血印,既不像刀剑划伤的,又不像野兽利爪抓伤的,倒极像是人的手指甲抓伤的……
可是,放眼当今天下,谁有这么大本事,能够划伤鼎鼎大名“魔神”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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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云雍之前从未与魔神亲身打过照面,但藏在诛魔神殿中关于他的绝密资料,赫云雍查阅过,所以对他甚是了解。
他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一千多年前,大乘山如日中天之际,仙家弟子在一旁照本宣科地修行。而这个地位低下,身份卑微的人,却不走寻常路,自创了“结魂术”,修为一日千里。
“结魂术”之强大,让当时大乘山的统治阶层震惊不已,忌惮不已,但也垂涎不已。
据说明里暗里想方设法地寻摸他的修炼方法,但却一无所获。
后其因情入魔,叛出大乘山,重伤之后遁入落湮森林,生死不明销声匿迹千余年。
本以为他身死寂灭,消失人间。不成想,却在四百多年前突然现世,以历了八重雷劫的不死之身,率领魔族侵扰人间北方边境。
魔神此次现世,已经到了让天下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他不仅修为更加精进,而且,仿佛在千余年的时间里,直通了神界。
他的力量,已经不是仙人能够抗衡得了的了。
人断了四肢,便断了四肢,永不可能再长出四肢;瞎了眼晴,便瞎了眼晴,永不可能再长出新的眼晴。就算仙人拿手脚眼睛替他装上,也毫无用处。
但他却能化腐朽为神奇。
他随意地拼凑“人偶”,那些断了四肢的,安了更加强有力的老虎的爪子;瞎了眼睛的,安上了夜枭的眼睛。想要飞翔的,安上了老鹰的翅膀。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制作出来的人偶浑然一体,有如天成。
断肢重生,瞎目复明,为虎添翼,简直逾越神明。
他不仅能够创造“人偶”,他还能赋予人偶修为。
修为!
天下修仙之众梦寐以求魂牵梦绕之物,断食辟谷,艰苦修炼,经天雷轰击仍然求之不得。
而他,竟然能够赐予!
恍恍忽,他已经不能称作一个俗世意义上的仙人。
他仿佛是这天地间的神,生杀予夺,唯我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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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魔神出世以来,自诩“天下第一大修仙门派”的大乘山,自是扛起了除魔卫道的大旗,几百年的时间里,与魔族势如水火,见了面便是你死我活。
如今在这样的地方与魔神相遇,赫云雍短思片刻,想着自己与魔神势如水火,见了面不再是你死我活,而是你活我死。
便“噌”的一声,长剑入鞘,于山路上又如一棵生了根的树一般,和魔神对视起来。
不过,这次,他先开口说话了:“不知魔神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你小子终于先开口说话了。“魔神嘴角一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的剑,问,”你为何收剑?”
“阁下不是来杀在下的,若是来杀在下的,在下就算不收剑,也是徒作无用之功,倒不如收了好一些。”
“你小子倒是有点自知之明。也不枉本尊千里万里地来寻你。”
魔神戏谑地看了他一眼,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本尊此次找你,是因为一位故人非得亲自过来与你见一面。本尊拗不过她,只好带她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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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赫云雍眉头蹙了蹙,四下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其他人,“不知阁下的哪位故人要见在下?”
“是我要见你呀!”
赫云雍的话刚落,魔神突然回了他一句,声音变得特别奇怪,好像故意卡着嗓子学女子的声音,如公鸭子叫似的娇嗔一句。
“……”
赫云雍还末从魔神的话里回过神,魔神又如女子般娇羞起来,他低头敛眉,朝赫云雍嫣然一笑,道:
“小女子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公子你今日将有一劫。小女子心系公子,特此前来告知。”
“唔……”
赫云雍冷眼旁观。他自是知道魔神的这一点——不男不女。只是,为何会突然对他说上这样一番话,他百思不得其解。
正当赫云雍正陷入沉思的时候,魔神恢复了男子的声音,轻声细语哄起了“自己”,“朱潋,你看,云雍公子你见也见了,话说也说了。现在,跟本尊回宫吧!”
朱潋!赫云雍紧皱了眉头,他口中的“朱潋”,大乘山只有少数人知晓,他便是这少数人之一。
“张哥哥,让我再跟云雍公子说会儿话吧!”魔神的脸突然又变得女里女气起来,高大的身躯撒娇般扭来扭去的,看起来甚是诡异。
“好好好,都依你!”女里女气的声音,又变回男子浑厚周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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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声刚说完,魔神朝地上伸了伸手,之前被若漪剑捅了个窟窿然后掉落在地的“阿素逻魔女”人偶顺势飞起,直直地飞向他手中。
他朝赫云雍莲步款款地走来,娇笑,把人偶递给他。
“来,这个人偶送给你了!”
赫云雍看了一眼那个人偶,伸手接了。
“人偶娃娃送给人偶小子!嘻嘻!真有意思!”人偶己送,“公鸭嗓子”兴奋地叫了一句。
“什么意思!”赫云雍脸色一变。
“朱潋,你又不乖了,之前答应过本尊不说的呀!”“浑厚男声”突然不悦起来,但语气仍然宠溺。
“人家也没有说什么呀!”“公鸭嗓子”不以为然地嘀咕了一声,神情也由不悦变成女子撒娇状。
赫云雍:“……”
“你觉得他像不像大哥哥呀!”“公鸭嗓子”歪着脑袋上上下打量着赫云雍,突然又道了一句。
“像,确实挺像的。像归像,但他不是大哥哥。”“浑厚男声”语气笃定地否认了。
“可我怎么觉得他就是大哥哥呀!”“公鸭嗓子”盯着赫云雍左看右看,眼神里全是好奇,赫云雍被他看得一头雾水。
“他怎么会是大哥哥呢?大哥哥早就不在了。”这个不在,是不在人间,去世的意思。
“说起大哥哥,我突然又很想大姐姐了。”“公鸭嗓子”的声音里竟然透着伤感。
“好啦!好啦!不要伤心啦。我们回宫好不好!回宫给你做好吃的。”“浑厚男声”显然是见不得……自己……伤感,轻言细语地安慰着自个儿。
“好呀!好呀!那就回去吧!”“公鸭嗓子”欢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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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神变来变去,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公鸭嗓子声,神经兮兮地总算把话说完了,然后,他看了一眼赫云雍,眼睛里颇有深意!
浓雾突然像云海一般涌了上来,魔神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赫云雍望着魔神消失的地方怔了好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看着手上的“阿素逻魔女”人偶。
看着看着,那人偶的脸突然……变成了他自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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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赫云雍猛地睁开了眼睛。
剧烈地喘息!
环顾了四周,他在他的紫宸宫里。
是梦!是梦吗?
是梦!
赫云雍扫了一眼熟悉的紫宸宫,这里没有穿黑袍的怪人,也没有遍地的人偶!
想到这里,他轻舒了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近半年来,不知怎么回事,他经常做梦。
做着各式各样的怪梦。
做梦的时候,好似身临其境,感受深刻入骨。但梦醒一瞬,突然又忘记了做了什么梦。
只模模糊糊地记得某些零星的片段:火山大爆发,漫天漫地的冰雪,大海啸……
还梦见他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各种死法。
梦醒后,除了梦中被杀死的种种心悸的感觉外,其余的什么都记不清了。
不过,有一次,他梦见自己被一利物从背后穿膛而过。濒死之际,他强忍一口气,艰难地扭过脸,想看清是谁杀了他,然后,他看到了……
杀死他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血流如注,摧心剖肝,临死之际,一个女子搂着他在地上痛哭,而梦中的自己,似乎对那女子百般不舍。他忍着剧痛,强撑开眼皮,想看清那女子的脸……还没看清,他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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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又从梦中惊醒,赫云雍惊魂未定,他右手支额,大拇指揉了揉太阳穴,少顷,起身走到窗前。
他轻轻推开临床的楠木窗,想透透气。
窗子外是个规整的大院子。院内空旷,无其它大树,单就一棵海棠。这棵海棠树有些年头了,古木参天,花开极盛,在春未夏初的暖阳里,淡粉色的花瓣如火如荼地缀满了整个院子。
赫云雍盯着那一树海棠,神思渐定,眉头缓舒。迎着微醺的暖风,他深吸一口气——
突然,鼻子耸了耸!
全身又绷紧了。
他快速扭头,眼睛如鹰隼般扫视着殿内。
紫宸宫很空旷,除了他,殿内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非常安静。他在紫宸宫外布置的预警结界,没有发出仍何警示;剑架上的若漪神剑,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正因为如此,他的警觉心达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从十五岁起至今,他历经大小近百战,从未如此警觉——因为,两样厉害的法器,似乎失灵了。
他不动声色地轻念起了剑咒,旁边剑架上的若漪神剑突然飞速离鞘,猛然剌向他身后的宫门处。
”嘭”的一声巨响!
金击玉石般,在虚无的空间中擦出一道斑斓的花火,吱吱呀呀,纷纷扬扬。
花火过后,若漪剑狠狠地插进了汉白玉的地砖里。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