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改革开放的春风,大概是因为路途遥远,并没有及时地刮到桃核村这个偏远又穷僻的地方。
群山环抱的狭小平原上,一百多户人家集聚的小村落和旁边不远不近的几个村子一样,照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穷日子。
明秋白的呱呱坠地,给盼望女儿到来的明家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喜悦。
日子依旧穷苦,明衡和赵白露夫妻俩却干劲十足,就连大儿子明天白也是一有空就将小妹妹抱在怀里逗弄几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份家庭和睦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计生办的人带着火把冲进桃核村的时候,正是大雨初停的半夜。
被以讹传讹的“蹲大狱”和天价罚款的恐惧所笼罩的明氏夫妇,惊慌失措下做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决定。
他们只是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裳就抱起明秋白,领着明天白逃出了村子。
深秋的雨夜和村里传来的狗吠人声,让这份恐惧无限放大。
吓倒狼沟里水声轰鸣,黑得不见一丝亮光的泥泞小道上,被雨水冲刷下来的乱石杂草,让一家人走得磕磕绊绊又不时地摔跟头。
小秋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母亲的紧张和剧烈的晃动带来的不适,让她开始哼哼唧唧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突然赵白露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跟着失去了平衡。
“啊——”
“白露!”明衡连忙伸出手去,意图拉住摔落的妻女。
……
惨剧就这么发生了。
满身狼狈的天白回村喊了人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等年轻的后生们沿着吓倒狼沟的秋洪找到人影,夫妻二人早已断了气。
只剩下被赵白露紧紧抱在怀里的小秋白口鼻出血却睡意酣然地靠在母亲的胸口。
这生死相融又格外静谧的景象,让人看了喉头干涩。
至死,赵白露的双手都牢牢地抱着未满周岁的女儿。
而明衡右手保持着拉住赵白露的姿势,左臂僵硬而又扭曲的垂在一边。
“崖头这么高,应该是掉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摔断了……”
“作孽啊,留下这么小的孩子……”
明辉的老婆王贵珍费力地掰开赵白露的手,将孩子抱起来揽在了怀里。
“天可怜见的,叫这孩子怎么活。”
她也是做娘的人,眼前这光景实在叫人没眼看。
“大伙帮帮忙,先将人抬回去吧。”
“都小心了些。”
因为孩子年岁小,明家又家徒四壁的,葬礼在依照旧俗的基础上,略显潦草地结束了。
送走了父母,沉默寡言地明天白在满室冷寂中望着怀中妹妹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忽然哭得不能自已。
“秋白,你再也没有爹娘了……”
小秋白却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指,去抓哥哥脸上落下的泪花儿。
她不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父母的怀抱可以依偎,只剩下哥哥和自己相依为命。
天白下决心要将妹妹抚养成人,任谁都知道这学是不可能再上了。
但是抚养一个不足岁的婴儿,谈何容易。
单是秋白那挨饿又吃不到奶的哭声,就把他忙得焦头烂额。
“天白啊,你这样喂不行的。”王贵珍一进门就连忙接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秋白。
“秋白才长了两颗牙,这些东西她吃不下的。我端了粥过来,你去盛一小碗。”说着她撩起自己的褂大襟给秋白擦了擦满脸的鼻涕眼泪。
许是哭得累了,吃了小半碗粥的秋白,抽泣着睡着了。
“天白,我和你大伯商量过了,秋白就让我带着吧。”
“大伯母……”天白叫了人一声,却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我们知道你性子倔,但是你想想秋白这么小,你又要下地,怎么照顾她?”王贵珍轻轻拍着睡熟的小秋白。
天白没搭腔,只是低着头望着脚下坑洼不平的地面。
他自然知道自己照顾不好妹妹,可是如今这年景,家家户户都过得不宽裕。
大伯家也是四张嘴吃饭,虽然说添上秋白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但却占住了大伯母做工的时间。
少一个劳动力,对一个四口之家来说,负担要沉重许多。
“你这孩子。”王贵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也不白帮你带,地里的活和分下来的义务工,你要帮衬你大伯一些。另外,秋白白天跟着我,晚上你还是接回来自己看着,怎么样?”
天白这才抬起了头,眼睛里也有了亮光。
王贵珍笑了笑,就站起身说:“行,你没意见的话,秋白我先抱回去了。你大伯在南山根下拾掇地,你今日没事儿的话,带把?头过去帮他吧。”
“哎。”天白松快地答应了一声,就跟了出来。
看王贵珍抱着妹妹走远了,这才去草棚里翻农具去了。
拐过胡同口的王贵珍,眼泪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
天白的岁数,比自己的大儿子明正还小三年。
这眨么眼儿的工夫,就天塌地陷没个依靠了。
一想起他护着秋白的那个强样儿,就叫她两眼发酸。
“明家大嫂啊。”
“哎,她李婶子推碾去呀。”看见有人对面来,忙擦了眼泪做个没事儿模样。
天擦黑的时候,天白跟着大伯明辉回来了。
“你们爷俩儿怎么才回来?”王贵珍已经给秋白喂了饭,换好了尿布。
“中午带了吃的,凑合了一口。地远,来回跑耽误工夫。”明辉说着递了一个盆给天白:“走,洗手吃饭。”
秋白将盆放下说:“大伯,你们吃吧,我带秋白回去了。”
“回什么去?”王贵珍笑呵呵地说:“秋白还没吃上饭,你等个婴孩子吃饱再回去做要什么时辰了?”
“先让你大伯母给秋白喂饭,正好你大哥没回来,陪大伯喝两盅。”
“哎,你别带着孩子喝酒啊。”王贵珍笑骂了一声,抱着小秋白出去了。
夜凉如水。
躺在床上的王贵珍怎么也睡不着。
“哎,我说,你这一晚上都叹了八百回气了。”对头的明辉拿胳膊戳了戳旁边的人:“有什么事快点说,明儿还得早起下地。”
王贵珍翻了身朝外:“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起天白那孩子,揪心的上。”
明辉也跟着叹了口气。
明辉和明衡两兄弟打小感情好,等二人长大各自成了家,王贵珍和赵白露两个女人也是一见如故情同姐妹。
兄友弟恭,妯娌和睦,孩子也是长在一处养着,在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羡慕得上。
日子虽然穷苦,却也乐在其中。
谁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