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两人从后门走出洗脚屋的院子,刘一氓春风得意。几年前,他还眼气冯子卿和张尔成进入所谓第三梯队,现在时来运转,该他交官运了。他看看身边‘三寸丁谷’般的萧安陆,有点心痛他的老相好,“妈的,艳香怎么能伺候这瓜娃子的?也真委屈她了。”
四、权力的“公正”与黑暗的公正
郝餮声坐在纪检办公室里,这几天烦心事不断。北都市连续出了几件大事,国旅的副总经理因贪污受贿被抓、技术学院的党委副书记因贪污判刑、市财政局副局长卷款外逃,这几个人都是谭市长指名要保的,结果都保不住。技术学院的副书记判了五年,谭市长暗地组织市政府机关二十几名干部联名写信,说是冤案。结果市中院重判了十二年,谭市长气得大骂郝餮声‘饭桶’。“我是饭桶,你撤我职好了。”郝餮声愤愤地想,“说不定哪一天大家一起完蛋呢。”心里想着,手上却翻起桌上的一堆卷宗,这是《北都日报》‘三讲’意见箱中的检举信。他几天前刚刚在《北都日报》中层会议上宣布了市委关于改组报社班子的决定,同时又宣读了关于刁天柱问题的调查结论,他想看看报社舆论反映如何。
头两封来信便是冯子卿和柳明写的,这两个人真是条汉子,全部署实名,所陈述的问题一是一,二是二,条理清晰,事实准确,让人不容置疑。郝餮声头上渐渐冒出了冷汗。
再看下去,都是不署名的,内容大致与冯、柳二人相差无几。接下来的两封信却引起郝餮声的注意,一封是以近乎打油诗的手法写的意见信,让郝餮声忍俊不禁,他不禁读出声来:“《北都日报》谁最讨厌?蒋世明吗?不是。蒋世明虽然有腮帮子加猪头肉的长相,但其讨厌并不在丑,而在有无尽的贪欲和跟着主子干完坏事又卖主子的劣迹;江驹新吗?不是。江驹新一表人才,只是跟定了主子,像个拉三轮的。拉三轮的却跻身新闻界,新闻界苦矣!刘一氓吗?不是。刘一氓不要脸全报社第一,但其长相并不讨人嫌,且曾嫖娼被抓,已是哀兵,哀兵不厌也。《北都日报》第一讨嫌者,乃是刁天柱。刁天柱的讨厌,并不在其智慧和谈吐,要说这两点,其还真是人中之杰。刁天柱的讨厌,在于他利用权力大肆贪腐之后,又依仗市领导几个贪官,圆转承运,居然不了了之。你说他不讨厌吗?我常想此事早晚事发,当他在法庭供出同谋的昏官时,一定会以那一对翻白呆滞的死鱼眼睛,像个多氯联苯中毒的白痴,死死盯住他昔日的保护者,这情景不令人讨厌吗?外传刁天柱花花世界,欺负红梅同志,其实红梅同志也真该欺负。这等讨厌的人,还同他挑灯夜战,太没水准,难道不该被欺负吗?”郝餮声几乎哈哈大笑了,信中的几个人物除了狄红梅外,都是刁天柱的打手,他心中非常清楚,这些人不足一提。他笑的原因是《北都日报》这些文人墨客骂人能骂出花儿来,而且都不是空穴来风,他不禁啧啧称奇。
还有一封信令他琢磨了好一阵儿,初看是两人之间的通信,再一看原来是封电子邮件,是一个叫简正的人发给几个报社同僚的信,信中叙述的是他对报社领导人的一些看法。这个简正是报社的一个部门主任,年富力强,有事业心有业务能力,为人正派,由此也被萧安陆刁天柱视为大患。不知何人却将这封信披露出来。郝餮声突然嗅到一丝可以做文章的气味,“妈的,在互联网上不负责任地散布对领导的怀疑。”他拿起电话,拨通市长办公室的电话:“林珊同志吗?我郝餮声。看来市委的决定对报社很难起到震慑作用,除了冯子卿和柳明外,目前还有一堆人与我们有歧见。特别是简正通过互联网发送电子邮件,散布对领导人的不满情绪,我们准备采取措施。什么措施?先停职,或者送交司法部门。什么?通信自由?宪法保障?我们不承认这是通信形式。嗨!是不是通信谁说了算?那不是咱们一句话吗?什么?慎重一些,好好,那我先找他谈谈,不要多树敌,好吧。”
放下电话,郝餮声骂道:“傻×,女人真是难养,还假装讲政策。违反宪法精神?不过他又感到这个女人讲的似乎有点道理,“宪法保护公民通信自由,有这条吗?发送邮件是不是通信形式?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不过这娘儿们还真有些水平。算了,直接找三哥去。”
冯子卿和柳明在国事堂里已经坐了半夜,他们逐渐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柳明告诉冯子卿,前天晚上在月华山庄,萧安陆和刁天柱召集了包括刘一氓、蒋世明等七八个打手在内的会议,内定了全部中层名单,基本上大换血。同时在会上做出了任何部门不准聘任冯子卿、柳明的决定。“看来我们要下岗了。”柳明说,“下岗倒无所谓,老子开信息咨询公司去,还能了解贪官污吏的内幕资料。”
“话可以这样说,但是你我马上面临的就是生计问题。”冯子卿说,“我这几十年没什么储蓄,存折里大概有两万块钱。你要办公司,你拿去用好了。算我股份。”
“不用,信息咨询公司三万元可以注册,我有钱。你也不要入股,有我一碗粥,就有你老兄半碗。”柳明说,“人总是要寻求公正的,不能得到光明的公正,就去寻找黑暗的公正。”
冯子卿知道柳明的用意,柳明这个人行侠仗义,黑白两道的朋友都很多,他的一个发小和他是至交,俩人过从甚密,这个人现在是北都市有名的黑道人物。冯子卿也知道,柳明的公司肯定要游走在法律和罪恶之间的钢丝,不让他入股也是不想牵连他冯子卿,但他确实为老朋友担心。
“我们经得起失败,不做记者,拉三轮可以吧。但我真怕你乱来。柳明,咱们约法三章,你不许利用资料去威胁或者敲诈当事人。”
“老冯,你用书生的手段去对付流氓,能有什么结果?你向往公平正义,靠你的笔行吗?”看到冯子卿默然在那里,柳明说:“用不着我去敲诈,他们自己会来上贡。”
赵莉端了两碗面进来,明显看得出她心情不好。她把面放到桌子上,忧心忡忡地说:“今天刁天柱跟我说,‘你告诉冯子卿,我道上哥们儿多得很,他不是个儿。’他是不是要用流氓手段?”
柳明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腾”地站起来,“玩这一手,我明天就叫他知道谁不是个儿。”
冯子卿拽拽柳明的衣袖,“哎,坐,坐。他这样说,正是心虚的表现,政治上太不成熟了。我们和他不是一个档次。”
“那你也要有所戒备吧。”赵莉焦急地说。
“这样吧,明天我给林珊打个电话。把刁天柱的话转述给她,同时给纪委一封信,这样足以保卫自己了。”冯子卿说。
柳明说:“再加一道保险,我明天给我的发小打电话,要他注意他们那边道儿上的情况。”
赵莉见晨曦初露,催二人休息,她在国事堂里给柳明铺好床,便和冯子卿出来了。她问:“柳明的公司是怎么回事?我看你好像不大赞同。”
冯子卿叹口气说:“这也是被逼无奈,你没听他说吗,得不到光明的公正,就去寻求黑暗的公正。”
赵莉咬咬牙说:“什么意思,我也想去寻找黑暗的公正。怎么寻找?”
“你知道王娟娟吗?省政协刘副主席的情人。”
“全国人民都知道。”
“刘副主席始乱终弃,又搞了几个女人,王娟娟一怒之下,将两人的野合录像交给柳明,要柳明帮她上告,弄倒这个花花太岁。柳明问她考虑过后果了没有?告诉她就凭这盘录像,足以让刘副主席身败名裂,但事后你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仅声名狼藉,而且别墅、汽车、金钱将全部被没收,你将一文不名。这个傻女人一听便犹豫了。柳明要她在复仇和金钱两个方案中选择,这个女人最后要五十万。柳明只身到了刘副主席的办公室,跟刘副主席寒暄后,将复制的录像带放到桌上,一言不发,扭头就走。结果你猜怎么样?当天晚上,刘副主席亲自将一个公文箱送到柳明家里,里面整整一百万现钞。”
“我怎么听着像一部惊险电影。不会出事吧?”
“以柳明的精明,他会一直踩在红线的边缘走。但他一定会非常痛苦。你想想,一个那么有正义感的人,最后要去保护这些贪官,他能不痛苦吗?”
“怎么是保护贪官呢,他不是在和他们斗吗?”
“柳明这个人,言必信,行必果。这是他的做人原则。他的做法叫噤声买卖,双方都不能说话,但事实上形成了契约关系。他日后不会再动刘副主席。就连那一百万,他也写了收条,不过刘副主席当场就扯了。”
“那钱呢?”
“柳明将五十万送到王娟娟手里,王娟娟却告诉他刘副主席也给了她三十万的分手费,说那个五十万算柳明的咨询费。柳明估计是刘副主席吩咐的。便告诉她,他要遵守契约精神,他实际拿到一百万,咨询费已经留下了。他劝王娟娟从此本分做人,也不许再纠缠刘副主席,留下钱便走了。”
“想不到王娟娟也是个侠义女人。”赵莉感慨地说。
冯子卿笑了起来,“什么侠义女子,还不是个婊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看上柳明了。”
“那不也好嘛,王娟娟那么漂亮,柳明还没有媳妇儿。”
“算了吧,以柳明的为人,他只会找一个本分女人。”
五、天下老子说了算
北都市市郊的月华山庄是一座温泉度假酒店,刁天柱在他的“小集团协调会”结束后没有回去,而是把他的夫人狄红梅接来一起度假。刁天柱的眼力不错,这狄红梅还真是可塑。在接触一些上流社会角色和参加一些高档次会议后,昔日的“万人敌”脱掉了一身俗气,出落得仪态大方,举止优雅,这让刁天柱多少感到一些安慰。
“红梅,我们的公司已经注册了,开拓者——名字怎么样?”刁天柱说着,把一个公文袋递给狄红梅。“企业法人是你。”他淡淡地说。
狄红梅将一杯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一屁股坐在刁天柱的腿上,“那我们做什么业务呀?多少员工?在哪儿办公?”
刁天柱笑笑说:“现在谁挣那个辛苦钱。夫妻店,你只要收钱就行了。”
“白日做梦吧,你想天上掉馅饼呀。”
“我就让他天上掉馅饼。啊,好好,我给你说,只不过把《北都日报》的钱做一下‘体外循环’,很简单嘛。”
“很简单?那别人不想啊?”
“这就是权力的作用嘛。”看到狄红梅还是一脸的疑惑,刁天柱一把把她放在沙发上,反身压上去。
看着他心急火燎的样子,狄红梅推开刁天柱的手,撒娇地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让你来。”
“好好好,告诉你吧,《北都日报》每年的广告费用大概三千万,我们将其中的百分之十拿过来,以我们开拓者的名义与客户签订广告,价格不优惠,钱汇入我们的账户,开拓者成为代理商。然后我把广告的价格压下来,当然仅仅对我们的客户,使我们的利润最大化,我估计可以形成百分之八十至百分之九十的毛利,你算算多少钱?二百四十万到二百七十万!够你开支了吧。你的任务就是坐飞机,住宾馆,到处游山玩水,然后签合同,最后数钱。”
狄红梅心里想:“怨不得那些贪官到紫云山庄都是一掷千金,原来钱来得这么容易。”
这天晚上,刁天柱和狄红梅泡在温泉池中的时候,萧安陆、夏秋和郝餮声正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原来郝餮声已经向谭市长作了汇报,谭市长批评宣传部和报社政治敏感性差,说报社会形成群体性事件,并定性冯子卿和柳明是文革期间的“三种人”。不过由于政治气候的缘故,目前不能进行结论性地处理,要他们几个人想出万全之策,既要在报社灭火,又要妥帖地解决冯子卿的问题。郝餮声电话与萧安陆、夏秋等联系后,便连夜赶到月华山庄与刁天柱会商。
这时天色已晚,白日里喧嚣的餐厅里寂然无声,偌大的餐厅仅仅有这几人。郝餮声等尚未吃晚饭,便一人要了一份鱼翅捞饭,刁天柱则要瓶可乐,悠悠地呷着。萧安陆将服务员赶走,说:“有事再叫你吧。”三人向刁天柱传达谭市长的指示,确定先拿简正开刀。萧安陆说:“简正是个体事件,可以进行组织结论,说法可以灵活一些,以在互联网上散布对领导人的不满言论的提法更合适。”
刁天柱想了想说:“领导人还不够明确,能不能明确指出报社领导人?”
“这叫什么罪名,就凭这一条你怎么处理他?”萧安陆说,“再说对报社领导人不满就犯罪了?还是笼统一些好。”
“那好吧,我们形成一个组织处理的决定,以‘违反组织原则,没有通过正常的组织程序’做结论,将简正调离主要业务部门,并给予党内处分。先把他闲置起来,慢慢地免去职务。”郝餮声说,顿一顿又问:“冯子卿的问题怎么办?”
萧安陆叹口气说:“这是最难办的。国办23号文件和人事部61号文件对事业单位实施聘任制的问题做了规范,冯子卿和柳明都是在必聘的范围之内,要签聘任到直至退休的合同。我们决定不传达这两个文件,安排这两个人下岗。”
“这样做不违法,但是明显的违规。”夏秋说,“老萧,你在人事组织部门多年了,你估计将来会不会留下把柄?”
“把柄会留下,但冯子卿又能怎么样?第一,目前法院不受理事业单位的人事纠纷案件,也就是说冯子卿和柳明没有地方可以去告状。第二,人事仲裁的机构在人事部门,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退一步讲,即便将来他们想管这件事,也涉及国家赔偿的问题,冯子卿必须提供组织处理决定,我们不形成书面的东西,冯子卿有什么办法?天下老子说了算。当然,我们现在要严密封锁23号和61号文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就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