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午，冯子卿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却见赵莉在他身边，他说：“你没睡一会儿？你怎么了？”赵莉揉揉眼说：“没什么，小虫子飞眼睛里了。”正说着，手机响了，赵莉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打开手机，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赵莉同志吗？我是徐光。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赵莉说：“徐书记，你怎么这么客气，你有什么任务就交代吧。”电话那头传来徐光疲惫的声音：“我想请你帮我做做冯子卿的工作。我想把他安排到政府参事室去工作，这个工作不需要坐班，他可以自主地安排研究的科目，他擅长历史研究，又有广阔的视野，他适于这里的工作。”说到这里，徐光压低嗓音说：“关键是工资有保障，生活上不会有问题。现在他每月五百块钱，怎么生活呀！我知道他个性强，不接受别人的怜悯和赠予，所以我不能跟他谈，你去做做工作，我已经跟参事室主任说了，最好明天就去报到。”
赵莉放下手机，高兴地说：“子卿，问题解决了，徐书记给你安排到参事室去工作。”
冯子卿慢慢坐了起来，披件衣服在身上，沉思了一会说：“你看看，这就是机制的弊端。刁天柱明明贪污，事实确凿，却没人能奈何他。我却被人家整成这样，还要靠徐光去安排工作。天理良心呀。那些参事们都是些社会贤达，我算什么？不行，我不能去，我去了，就等于认输，我又没错干吗要认输？”
赵莉急切地说：“子卿。你斗不过他们，咱们图个安省。再说，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精力都不行了，不去，你日子以后怎么过呀。”
“怎么过？我去打短工、拉三轮，我就不信天下没有我冯子卿立足之地。”冯子卿赌气地说。
这天两人爆发了30年来的第一次争吵，最后冯子卿一甩手进了国事堂，再也不理赵莉，赵莉哭了许久，也赌气走了。听到院子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冯子卿的心猛然一颤。他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这种英雄主义有必要吗？”他想到赵莉几十年来受到的苦难和委屈，想到她为自己做出的牺牲，就有一丝后悔，“我为什么要充当这种救世主角色？”冯子卿想，“也许赵莉说得对，图个安省算了。”
赵莉走出大门就后悔了，她知道冯子卿正处在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他内心极度痛苦。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赌气，不应该离开冯子卿身边。赵莉想转回去，可是自尊心却不允许她这样做，她骑着自行车，不知不觉到了柳明公司楼下。
柳明正在办公室处理业务，他们公司受客户委托暗查一个贪官包养情妇的情况，通过狗仔队式的跟踪拍照，获得了重要的资料，他正在桌上分析这些图片。赵莉一头撞进来，柳明赶紧收起图片，起身给赵莉倒水。
赵莉向柳明说了冯子卿的事，柳明说这才是冯子卿，他一定会这样行事的。他问赵莉，你认为老冯会有别的选择吗？你看徐光都比你了解他。柳明说：“老冯自尊心强，现在正在困难时期，你要理解他。至于说到生计问题，你不用担忧。我们是患难兄弟，有我柳明一口饭，就绝不会让兄弟饿着。”柳明说着，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赵莉说，这是以老冯名字开的户，我们财务每个月往里边打一万元，现在有个八九万了，我不敢给老冯，你给他吧。赵莉说你看你说我不了解老冯，那你想他能要你的钱吗？
柳明见赵莉坚辞不受，只好作罢。突然想起冯子卿前几天同他商量的事情，就问赵莉：“老冯要徒步走黄河，他跟你商量过吗？”
赵莉突然想起冯子卿这几天一直在谈黄河流域的风情和历史，特别着迷山西的历史。冯子卿说唐宋之前的中国历史，虽然集中在中原，但是追根溯源，其经济文化以至于人种的繁衍都始于山西，山西在历史上不仅一直是军事重地，也是经济文化的中心，它直接影响着中原皇权政治。冯子卿说他有一个愿望，就是沿着黄河流域走一圈，了解历史，了解中国的老百姓，如果有可能，写一本《背囊走天下》。
赵莉只当他说说罢了。柳明这一问，她一下明白了。她问柳明：“他说过什么时候走？”
柳明见赵莉平静下来，就半开玩笑地说：“你管他什么时候走。你不是说再也不管他了吗？”
赵莉有些不好意思，说：“他太气人了，但你不许告诉他今天的事。待会儿你跟我一块儿回大院，我连午饭都没给他做，他肯定饿了一天。”
柳明说：“好，我们已经约好了，晚饭一块吃，老冯让我买些菜过去。还是吃你的臊子面吧。路上我向你汇报老冯的重要动态。”
正说着，柳明的秘书小张进来，把一个公文夹放到柳明宽大杂乱的办公桌上，对柳明说：“柳老师，你到山西前这些文件必须签了。”转身又对赵莉说：“赵姐，柳老师让我们开展公关创意活动，每人一项创意，结果三十多项创意的一等奖被我得了。你知道我的创意是什么吗？就是请你做我们公司的形象代言，把你的照片放大后挂在我们门口，我们的业务准能翻番。”
柳明说：“你们不要出馊点子，冯老师哪天来了，看到这样的照片，还不得把我削了。”
赵莉说：“那有什么不可以？老冯也不至于封建到这一步吧。”她搂着小张的肩膀说，“哪天我到你们摄影棚去，你给我拍一组。”
小张调皮地一笑说：“那我们付赵姐明星代言的费用。”
小张出去后，赵莉说：“柳明，原来你跟老冯早就计划好了，连出发日期都定了，就瞒着我一个人。”柳明一脸的委屈：“你看，我刚刚说在路上向你汇报。一直在策划，老冯不让说，你可别怪我。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柳明告诉赵莉，整个计划是在两年的时间里，分六次走完黄河，其中柳明要跟着走三至四次，主要是拍摄重要的文物和景区。山西旅游局的一个老局长参加其中的二至三次，其余几次老冯独立完成。在她来之前，老冯刚刚来过电话，说老局长通知冯子卿，一位老者、以前是前中共主要负责人的老秘书，要沿毛泽东当年从陕北到西柏坡的路重走一遍，他建议我们的五台山之行可以同这件事结合。今天晚上就商量这件事。
赵莉听柳明这样说，便想到山西的这位老局长，她认识这位老局长，依冯子卿的说法，这位长者与朱道明社长一样，是同为那种既有长者之风又有高尚人品的领导。若干年前，冯子卿在山西运城采访，发现当地在修复莺莺塔的过程中，对莺莺塔的回声建筑保护不力，那里是文学名著《西厢记》故事的发生地，莺莺塔又是中国四大回声建筑之一，冯子卿便撰文批评。谁知当时主管旅游的山西省副省长白清才看到文章，当即指示停工重新论证，省政协也召集有关方面专家讨论，给这位老局长形成很大压力。这件事情发生后，赵莉曾经埋怨冯子卿：“你到山西去，跟人家素昧平生，老局长全程给你安排吃住行和采访，你却给人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谁知老局长却很快给冯子卿来信，告诉他省政协讨论的情况和重建方案的修改意见，并约他再去山西采访。赵莉清楚地记得冯子卿当时的话：“瞧瞧，什么叫大家风范！”后来两人成了很好的朋友。赵莉觉得老局长能参与这件事情非常好，只是老局长年事已高，哪里能走得了黄河？
柳明告诉她，在老局长参与的日子里，由他开车走全程，所以这几次都没问题。只是老冯单独的日子怕很艰难，他曾提出把车留给冯子卿，但冯子卿拒绝了。冯子卿说他愿意步行走几百里路，这样能够更好地体会风土人情。赵莉心中暗想，他真成疯子了。
回到天阳山中，冯子卿果然一天没吃饭，板着脸依然不理赵莉。赵莉悄悄对柳明说：“你看他这个样子，好像我们这辈子欠他的。”边说着赶紧到厨房做饭。
待到赵莉把饭端上餐桌，冯子卿和柳明商议已定。赵莉要拿酒，柳明说：“不喝了，我们后天走。今晚我再回公司处理一下业务，现在客户越来越多了。”冯子卿嘱咐说：“柳明，你千万把着点儿，不要踩红线。”
吃过晚饭天已大黑，柳明匆匆走了。赵莉拾掇完毕，见冯子卿怔怔地坐着，似乎在想什么，又不敢问他，便端来洗脚水。冯子卿突然说：“赵莉，我们分手吧。”
赵莉怔住了，冯子卿看到，她的眼眶中一下子充满了泪水。冯子卿伤感地说：“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了，我不想再连累你，如果有来世，我们再做夫妻吧。”
赵莉把头埋在冯子卿的膝上，冯子卿明显感觉到她的抽搐，他想扳起她的头，赵莉却用力把头埋在他的膝上。许久，赵莉抬起头，冯子卿清楚地看到，她美丽的脸庞上，泪痕已干。赵莉斩钉截铁地说：“冯子卿，你什么时候不爱我了，你说话，我立马走人。但你若是因为现在的处境，我告诉你，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说罢端起洗脚盆走了。
五、风雪五台山
冯子卿一行赶到太原时，却下起了漫天大雪，老局长到饭店来看他们，身后还有一位衣着朴素操着陕西口音的长者。老局长说：“这是G老，从延安时期到一九六四年，任中共主要领导人的秘书。”
冯子卿握着G老的手说：“G老，我知道你，历史上中央领导人著名的五大秘书之一。”
G老爽朗地笑着说：“我们要搭伴走一路了。一九四八年我们过了黄河，也是冬天，过五台山时，车陷在雪里，推车的时候，我把鞋都掉了。想不到今天我们又要冒着大雪翻山了。”
老局长对柳明说：“山路都结冰了，你们开不惯，我再叫个司机吧。”柳明说不用了，我已经找哥们儿安排了一辆依维柯，安排了有经验的司机，不必开两辆车。赵莉在一边说：“我负责照顾G老。”老局长高兴地说：“那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早上，依旧乌云密布，老局长有些犹豫：“山上的路不好走了，我们先要翻过雁门关到朔州，去看明长城、崇福寺和应县木塔，从那边再返回雁门关上五台山。就怕在雁门关堵车。”G老说：“当年我们翻五台山，雪比这大，”他指指膝盖，“到这里。把我们堵了三天，所以现在山脚下那个伯强村还有毛主席路居馆，最后我们是冒险上山的。”赵莉在一边力主上路，说当年车和路的条件都不好，G老他们也走过来了，再说这雪不定还要下几天，到时候更不好走。柳明跑去征求司机的意见，说可以走，一行人上午便出发了。
到了雁门关下，雪便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司机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人，说下雪尚好，一旦结冰就把我们困在路上了，于是便冒雪上山。只见两边山形陡峭，山路冰滑，路边不少车辆都抛锚了。待到山腰，路便完全堵塞了，车刚刚停下，就向下滑去，柳明赶快跳下车，捡起路边的石头塞住车轮。司机下来看看说，今天崴了，弄不好在山上过夜了。老局长说：“‘三关要隘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这是古人描写雁门关的诗。你们看这山，何等险峻，历史上自李牧开始这里就是边塞要隘，打过不少大仗啊。”
冯子卿站在路边，望着远山说：“局长，这条古道该修了。这可是条驮载过我们民族历史的道路啊。”冯子卿转过身对赵莉说：“五代之后，中国人外出谋生一般三条路，下南洋、闯关东、走西口。雁门关就是走西口的必经之路。当年在这条古道上行走的不仅仅是驮满南北货物的马队，也不仅仅是目光中流露着渴望神情的内地汉子，还有许多不惜跋涉山水，穿越崇山阻隔迁往内地的少数民族。娄烦、匈奴、鲜卑、羌、羯、突厥、沙陀、契丹、女真，这些民族都在走过雁门古道后与汉民族‘合同一家’了。我们现在正站在国家民族的历史之路上。”听冯子卿这样说，赵莉便拉着柳明，一定要柳明在这条古道上为她留影。
这时天色渐晚，司机走过来说：“不少大车都抛锚了，如果今晚不翻过山，我们就麻烦了，有的车已经被堵三天了。”柳明说：“G老在车上，你不能出纰漏，千万小心。”于是一行人上车，在车辆的夹缝中穿行，冯子卿望着群峰，吟起一首古乐府诗：“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泪沾襟……”赵莉望着冯子卿，悄悄对柳明说：“跟他在一起，堵车的经历都值得留恋。”
四天后，一行人到了五台山。柳明在朔州拍了大量古代建筑、雕塑和壁画的片子，他一直很兴奋，说这是他当记者以来收获最大的一次，还说如果不为生计所迫，他决不会去经营公司。赵莉对冯子卿说，柳明当不了商人。冯子卿悄悄告诉她，柳明下岗后，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提着他的长枪短炮（照相机）走街串户，拍摄北都市的风情民俗，八点以后再去公司上班，他骨子里还是个记者。G老则诧异地问老局长：“这是个非常敬业的记者，怎么去搞公司了？”老局长只是苦笑。
冯子卿渐渐对G老熟悉了，他发现那个时期的老同志真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精神，他们那种朴素和严谨的精神深深影响着他。他观察G老，知道他有很大的烟瘾，但他绝不在车内吸烟，而且每次吸烟，如果剩半支，他一定熄灭烟头，在鞋底上捻一捻，放回烟盒下次再吸。吃饭的时候，如果酒瓶里尚有剩酒，不论好坏，他一定掏出随身携带的酒壶，仔细地倒进壶中。G老酷爱书法，他随身带着六七支大小不一的笔，走到哪里写到哪里，笔力老道苍劲。冯子卿对柳明说：“你看看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这样的境界，真是有厚度啊。现在的浮华世界和轻薄世风与他们是格格不入了。”
柳明终日兴奋地拍照，他告诉冯子卿，当年唐武宗在全国开展灭佛运动，有着上千年历史的佛教文化几乎丧失殆尽。五台山的佛事建筑与活动是在明清以后逐渐恢复的，但是却成为全国最具规模的佛教圣地，这里的建筑雕塑壁画精美绝伦。冯子卿指着走在前面老局长的背影说，五台山解放以后也一度破败过，文革以后，老局长在这里实地调查了两个月，他是五台人，有家乡情结。他向山西省委、省政府提出保护和开发的建议，这是一个有前瞻性的建议，保护了这个佛教圣地。
不知是否是听到了冯子卿和柳明的议论，老局长突然回身说：“柳明，现在全国还保留有四座唐代建筑，其中两座在五台山，你想不想看？”冯子卿说：“梁启超的儿子、建筑大师梁思成和他的夫人林徽因曾经在一九三七年发现这两座庙宇，在这里考察了两个月。你们想想，一九三七年，正是抗日战争爆发政局动荡的岁月，能够在这荒村僻野中潜心研究学问，需要何等的毅力？而且足见这两所唐建的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