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非曲直
冯子卿一行从山西回来，心境大为改善，他和柳明整日闷在国事堂里，整理图片和资料。生活似乎又回归了往日的平静。
这一天，赵莉兴冲冲回到大院，见冯子卿和柳明正坐在亭子里喝茶，便急切地跑到他们身边说：“苍天有眼，我们胜利了！”见这两人一脸的困惑，赵莉拿出一张复印纸来，说：“这是萧安陆给我的，是去年e市在报社的广告费，是发票的复印件。”
冯子卿接过复印件仔细看看，说：“是报社开给一个叫开拓者公司的发票，尽管复印的人刻意遮掩了许多地方，但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数额二十万，二是付钱的公司是开拓者。”
赵莉说：“萧安陆说这是去年e市的广告费。他还让我转告老冯，他愿意与老冯结盟。”
柳明说：“萧安陆的这个举动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有刁天柱的存在，他变《北都日报》为家天下的欲望就不可能实现，他现在已经开始了去刁行动；第二，萧安陆尚不具备能力与刁天柱抗衡，他也不想真正反腐败，他不过是借我们的力量去刁。”
赵莉说：“萧安陆这个人很猥亵，我不得不应酬他。但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个复印件，我们就可以查清e市广告的总数额与付款数额的差额。再说，我们也不能拒绝同盟者，他愿意跟我们站在同一战壕，我们也不反对。”
冯子卿沉吟许久，慢慢说：“我们过去的种种怀疑都变成现实了，这个开拓者很可能是刁天柱用来进行体外循环的工具。他们用这个公司对外签署广告代理合同并收取广告费用，然后刁天柱利用权力压低甚至免除报纸的广告价格，按照低价向报社付款或者分文不付。我注意过e市的广告，作为《北都日报》的大客户，即便按最低的价格，每年也要在二百万之上，可是报社仅仅收到二十万，这说明一百八十万落入了开拓者，百分之九十的净利润，他们也太黑了。”冯子卿绕着亭子走了几圈，对柳明说：“你赶快去工商局查一下这个开拓者的注册地址、法人和股东姓名等基本情况。赵莉去给我找一本去年的合订本，我再看看其他大户的情况。这次我们一定要有一个确凿的数据。”
看着柳明匆匆走出去，赵莉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冯子卿，冯子卿看后说：“是老婆来信，信上说她们先到武汉看姥姥姥爷，然后再到北都市来。”“那我先回北京吧，我也要看看爸爸妈妈和儿子了。让她们母女到北都来，她们还没有来过这里呢。”赵莉苦笑着说，“我最爱吃无花果了，想不到生活中吃的尽是无果的花。”
几天后，徐光坐在谭官卫办公室的沙发上，郝餮声站在一边，谭官卫闷头坐在办公椅上抽烟。徐光打开一封信递给谭官卫：“这是冯子卿和柳明的检举材料，刁天柱通过他老婆的公司‘开拓者’代理报社的广告费宣传费一千七百四十万，仅仅付报社三十五万。这个问题性质很严重，影响恶劣，要查清楚。”
郝餮声递给徐光一支烟，又谦卑地点上火，一股青烟袅袅升起。郝餮声说：“徐书记，这两个人有矛盾，过去很多事查来查去，都是些没影的事儿。我看不要立案调查了。”
“郝餮声，你是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干部，这些材料有单位、有时间、有数额，该不该查你不清楚？这个数额还小吗？你说过去冯子卿反映的都是些没影儿的事，世纪伟人金箔相册是怎么回事儿？河北巨贪李真赃品拍卖会上起拍价五十万，在你嘴里怎么就成了‘一本普通相册，精美一些罢了’，有这么‘罢了’的吗？《经济日报》一个记者反映刁在昆明找‘三陪’小姐，冯子卿写信举出这个记者的名字，你给中纪委的答复报告中居然称‘查无此人’。我告诉你，冯子卿把这个记者的名字、职务、办公地址、电话，都告诉了我。你这样办事，纪检部门难道就没有纪律约束吗？”
看着郝餮声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涌了出来，谭官卫赶紧说：“餮生同志在纪检工作期间，接到过许多诬告和诬陷的信件，当时主要想的是保护干部，这样的事做多了，形成惯性思维。当然，还是要实事求是。这样吧，餮声，你们立案调查，尽快搞清楚。”看着郝餮声诺诺地转过身走出门外，谭官卫撇撇嘴说：“北都市的干部就这么个水平。徐书记，不要生气，我给你沏杯狗牯碌茶。”
徐光慢慢吸口烟，心事重重地说：“官卫，我很快要退了。我现在最不能放心的，就是北都市的干部素质。前一个时期我同冯子卿同志有过一次交谈，他跟我提到了宋太宗赵匡义的十六字箴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一个封建帝王，能够对臣下有这样的要求，不容易呀！我们共产党人就做不到吗？退一步讲，我们要讲天理良心，我们能睁着眼说瞎话、昧着良心整人吗？哎！我们真该反省一下。‘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呀！”
谭官卫搪塞说：“报社的事不归我管，我也很少过问。再说，我和柳明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他还管我叫三哥。他和冯子卿下岗，是报社实施聘任制后自主决定的，与他们向上级反映情况无关。我不好过问。不过这个狄红梅太不像话，她的公司业务与报社重复，她要避嫌嘛。”
徐光听不下去，不满地说：“仅仅是业务冲突吗？这个公司成立才两年，就是为了将报社广告资金转移出来的。而且签合同按报社规定的价格，钱落入私人公司，广告却免费做。性质太恶劣了。官卫呀，我们党的领导的确要保护干部，但绝不是包庇和纵容丑陋的行为。我希望你三思。”
徐光用力在烟灰缸中拧灭烟头，看谭官卫陷入沉思，便起身走了出去。
二、幸福的理解
北都市新建的候机楼气派奢华，弯曲的穹顶如一道天幕挂在空中，人置其中，仿佛成了小人国里的人物。冯子卿第一次来到这里，这几年，他已经远离了社会的中心，他觉得自己和许许多多贫苦百姓一样，已经被边缘化了。在他的记忆中，北都的机场就是那么一条长长的跑道和一个简陋的候机楼，可是眼前这样的机场和候机楼，已经不亚于阿姆斯特丹的候机楼了，他不禁感慨万分。
赵莉拉着行李箱走在后面，她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冯子卿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代我问你父母好吧。你若有时间，去看看我母亲。我父亲住院，家里只有她和阿姨，也不知过的怎样？”
“这你放心，我肯定要去，只是你一个人的时候，不要老吃泡面。”赵莉突然想到什么，“嗨，我真是瞎操心，庞勤勤回来了，有人管你。”
冯子卿用手捋了捋头发说：“这么多年，我好像觉得有些陌生了，女儿都上了大学，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奇怪的是庞勤勤从来没有想过回国工作，前两年电力系统改革，要从国外聘一部分技术人员，本来她在物色的名单内，她却拒绝了。她在法国电力也仅仅是个普通技术人员，事业上并不是那么成功嘛。”
“我看有些出国谋生的人并不一定是追求物质的满足，庞勤勤不是那种庸碌之辈，她精神上挺高雅的。”赵莉说“我在忘忧斋给你留了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她们回来，你不要太寒酸了。”
冯子卿望着赵莉的背影，直到她转过安检门，消失在人流中。他揉揉腮帮子，觉得赵莉今天怪怪的。他在天穹下的候机楼里游荡了许久，直到预定的时间快到了，才匆匆赶到国际到达的接机口。
庞勤勤一点儿也没变，岁月的风尘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她穿着一身合体的黄色套裙，披一件黑色的风衣，头微微后仰着，优雅地走了出来。庞勤勤的后面紧跟着一个姑娘，同她一样美丽动人。她们老远就认出了冯子卿，庞勤勤兴奋地挥挥手，加快了脚步，女儿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的跟前，给了他一个法国姑娘的吻。庞勤勤走过来，礼仪般地吻了吻他，冯子卿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水味道。他接过行李说：“看看，人家都看我们。怎么两个外国妞在吻一个中国老汉。”
庞勤勤挽住他的胳膊，三人向外走去，人们诧异地盯着他们：这两个如此美丽高雅的女人同这个穿着随意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冯子卿说：“你们想住城里还是住山里？山里风景好空气好，城里热闹些。”
“我们已经在丽兹卡尔顿订了两间房，你跟我们一起住吧。”
冯子卿知道那是北都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他说：“到了家，何必住酒店呢？花费太大了。”女儿在一边说：“让妈妈住酒店，我跟爸爸到山里去住。”
到了酒店，冯子卿说：“这个地方我住不惯，夜里准睡不着，我还是回山里住吧，明天一早我就过来。”女儿却说在武汉待久了，又一路奔波到北都，听妈妈说北都的温泉很有名，要冯子卿先带他们去洗温泉。冯子卿几年来一直在大院的缸里洗澡，哪里知道北都的温泉。庞勤勤说：“不用找，我在网上查过了，这家酒店就有很好的温泉，我们住这里，洗浴也是免费的。”
于是放下行李，三人便到了地下二层的温泉会所。冯子卿立刻被这家会所的大气和奢华震撼：蔚蓝色的天空群星闪烁，几条高大的廊柱仿佛直插天宫，星光下一池碧水泛着诱人的光芒，靠近池边是幽幽的岩洞和温泉按摩池。偌大的会所里仅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躺在池边白色的沙滩椅上，静谧的会所里仅仅听到温泉池里潺潺的流水声。冯子卿泡在温泉池中，头上的汗沁了出来，浑身的肌肉顿时松弛了。他看着女儿在泳池中像条鱼似的游着，他诧异她怎么会有这样出色的泳技。庞勤勤迈着碎步走下温泉池，幽幽的昏暗池中，冯子卿看见她只穿着一套花色的比基尼泳装，高挑的身材丰盈优雅，丰满的乳房大多露在外面。
“她可是游泳科班出身，五岁就参加训练班了。她下水就是几千米，不到一个小时不会上岸。”看着女儿，庞勤勤说。
“这些年苦了你了，又挣钱糊口又带孩子。”冯子卿歉意地说。
也许是温泉的作用，庞勤勤挪了过来，一下坐在冯子卿的腿上，搂住他亲了起来，冯子卿说：“这里有监视器。”“我不管，你多少年没有搂我了。”庞勤勤把他抱得更紧了，冯子卿觉得她全身瘫了下来，他用手抱紧了她。庞勤勤头靠在池边，一只手搭在冯子卿的背上，略带娇羞地说：“人家说牛郎织女一年一会，我们十年一会。晚上你不许走。”
冯子卿说：“你们法国人出名的浪漫，前台登记你一个人的名字，我可不敢在你房里过夜。”
庞勤勤说：“我是中国人！你女儿是法国人。你给我改国籍了？我早就可以申请绿卡了，但我就是不申请。我要等咱们俩关系确定以后再决定。你知道我单单因此而丧失的养老保险金是多少吗？每年二十万人民币，十多年了。”
冯子卿细细一算，吓了一跳，再一想，他觉得这就是庞勤勤，也只有庞勤勤能这样做。他说：“勤勤，还是申请吧，我不能跟你去法国，文化背景太悬殊了。”
庞勤勤脸上掠过一丝悲凉，然后笑笑说那我明白了，我回去就申请绿卡。庞勤勤拉着冯子卿的手说：“你还记得马丁吗？我的那位执著的同事。”
冯子卿脑海中立即出现一位睿智和略带执拗的成熟法国男人来。他说：“十多年前他在巴黎对我说‘冯，我要和你竞争。’他说你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其实，我相信任何男人都会视你为女神。怎么？他还在等你！”
庞勤勤说：“这就是法国人浪漫的表现，十多年了，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冯子卿说：“你应该答应他，那是个出色的男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吗？”庞勤勤说：“不是钱的问题，在法国，人们更多的是追求人生的幸福，不像国内的人们，只是看中财富的积累。我举一个例子，日本成田机场二号跑道的南端，有一盏私宅权利的明灯。这里的七家钉子户，至今拥有自己的土地和住宅。当年为了二○○二年世界杯足球赛，日本政府耐心做思想工作，但七家农民拒绝作任何妥协，政府只好把跑道东移八百米，避开钉子户，修建了一条两千零八米的临时跑道，因为地理屏障，不能起降大型飞机。而且现在成田机场不提供夜间起降服务，因为根据协议，不能影响七户农民的正常休息。日本后来修的关西国际机场索性换个地方填海造地。这样的事情在中国能想象吗？这件事表面看来是政府的失败，是农民的自私和不顾大局。但它后面折射出什么？人的尊严、人格的尊严、契约精神和政府信用。类似的事例在欧美国家并不鲜见，这些在现今的中国还很难想象。”
冯子卿说：“已经有很大改进了，中国毕竟是一个有几千年官本位观念的国家，‘天赋人权’的概念不仅当权者淡泊，老百姓也没有要求。‘存在即合理’嘛，没有办法。”停了一会儿，冯子卿又说：“中国式的强拆主要发生在地产项目上，还死了人。地产商的贪婪、政府的冷漠、黑道势力的卷入，这些都是表面的现象。背后的实质还是对平等和人权的态度。”
“还有利益，当权者的利益。”庞勤勤说。
两人正说着，女儿婷婷像条鱼似的游过来，扒住池壁说：“你们俩亲热够了没有，我游完了，咱们喝点水吧。”庞勤勤说：“你看看，这才是法国人的浪漫。婷婷，这是在北都，不是巴黎，你别吓着你爸爸。他可不敢在公共场合跟我亲热。”
婷婷说：“爸爸，你可不要太老夫子了，告诉你，妈妈在巴黎可有不少追求者，你再冷落她，小心鲜花旁落。”
庞勤勤呵斥她：“别胡说，你小孩子那么贫！”婷婷向冯子卿做个鬼脸，转身向一侧岸边游去。
冯子卿拉起庞勤勤，一把搂住她的腰，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说：“谁说我不敢和你亲热，你是我老婆。”庞勤勤推开他：“真勉强，算了，歇会儿去。”两人便拉着手向休息区走去。
这个会所的休息区有二三十个沙滩椅，婷婷拿了一条雪白的浴巾盖在身上，叫了一个服务生做足疗，冯子卿则和庞勤勤继续他们的话题。
庞勤勤说：“中国老百姓的居住条件太差了。我在国外一直关注中国的住房制度改革，现在看来，这项改革并不像你们最初设想的那样成功，房价畸高固然是弊病之一，但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住房已经成为一部分拥有特权的阶层获取财富的重要途径，这种现象极大地损害了中国政府的声誉。”庞勤勤优雅地躺在沙滩椅上，冯子卿诧异地望着她，他觉得庞勤勤似乎远非那个他所熟悉的女人了，在他的印象中，庞勤勤仅仅是一个善良美丽勤劳的女人，但远非是聪颖和政治的，他奇怪庞勤勤何以如此敏锐地关注起中国的房地产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