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勤勤在巴黎新区拉德芳斯有一套约八十平方米的房子,房子坐落在一个花园式的小区里,庞勤勤的房子在三楼,两间卧室一间客厅,客厅并不大,约二十平米,墙上挂了一个液晶彩电,在彩电的正面放了一个深色的沙发,这个沙发可以轻易地打开变成一张舒适的双人床。在沙发的旁边有一张可以折叠的餐桌,如果需要打开沙发,这个餐桌可以直接贴到墙上。卧室的墙上挂了冯子卿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冯子卿当兵时站在火炮边的照片,年轻的他意气风发;另一张则是前两年庞勤勤给他在天阳山大院里照的,冯子卿站在国事堂前,鬓角斑白的他一脸忧郁。在客厅门外是一个宽大的阳台,阳台上种了许多花草,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小区正中的美丽花园。婷婷早已遵妈妈的旨意和好面并调了羊肉胡萝卜馅,母女俩便在客厅里包饺子。冯子卿坐在阳台的休闲椅上,呼吸着巴黎清爽的空气。阳光暖暖地照耀着他,仰望蓝天白云,他有一种惬意和身心释然的感觉。
那个梳着小辫的黑人小伙儿走过来,“嘿!爸爸,我可以陪你坐坐吗?”他居然能讲十分蹩脚的中国话。冯子卿皱皱眉头:“小伙子,八字还没一撇呢,按中国人的习惯,没有结婚不能叫爸爸。”
“中国的八字有一撇,是大写的。这和叫爸爸没关系。”小伙子显然没有中国文化的常识,这让冯子卿又皱起了眉头。
冯子卿懒得理他,便后仰了头,在椅子上睡了起来。那小伙子也看出了他的意思,不声不响地到屋子里帮忙煮饺子。
待到饺子煮了出来,庞勤勤端到阳台上,她说天朗气清的日子,她们经常在阳台吃饭,巴黎的气候好环境也干净,露天吃饭是经常的事情。婷婷端出几盘凉菜,说是给爸爸接风,要开一瓶洋酒,被庞勤勤止住。庞勤勤从里屋拿出一瓶泥坑酒,说是从北都带回来的,就等着冯子卿来巴黎喝,冯子卿感慨万分。
吃罢饭,婷婷和那个黑人小伙子匆匆走了,庞勤勤嗔怪地说:“你是不是看不上保罗?那你也别板着个脸,你让婷婷多难堪。”顿一顿又说,“孩子是在这个文化环境下长大的,你不能拿国内的文化眼光看人。保罗是个流行乐队的鼓手,行为虽然前卫一些,但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他们马上要结婚了,你可要适应这样一个女婿。”
冯子卿生气地问:“婷婷跟那个小子走了,是不是她就不住在家里?”
“他们同居有半年了。”
“你这个母亲就是这样当的?”冯子卿板着脸说,“在阿姆斯特丹我看见那个红灯区,就反感荷兰人的性开放,尽管他们国家富裕,公共设施完善,人民生活质量高,但是我看他们的精神境界不高,就从性开放这一点上看,这是原始社会嘛。想不到婷婷也是这样,未婚先同居,成何体统。”
“子卿,我不想和你吵架。我这个母亲怎么样,你扪心自问想一想。说到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荷兰人可是当做他们意识和思想的包容性引以为自豪的。而且,你在荷兰住了十几天,你看荷兰人怎么样?红灯区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社会和生活。相反,中国没有红灯区,但是娼妓少吗?再看看出入紫云山庄的人,都是些富豪,这才该问问成何体统?我们婷婷找个对象,也就是没有办那一纸婚约,有什么丢人的,又怎么不成体统了?”
庞勤勤一席话让冯子卿哑口无言,他不得不承认庞勤勤讲的都是实情,细想一下,庞勤勤还真的在理。蓦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很虚伪。冯子卿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他虽然执拗,却尊重事实,如果事实证明他是错误的,他就坦然地接受对方的观点。他缓了缓口气说:“勤勤,对不起,我这些年诸事不顺,脾气大了些,你别计较。你那么年轻就出国了,既要谋生又要带孩子,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二十多年了,不容易,你是个好母亲好女人。”看看庞勤勤在一边直皱眉头,冯子卿忙补充说:“我说的是心里话。能找你这样的老婆,我烧了八辈儿高香了。”
冯子卿一席话说得庞勤勤心里暖暖的,她撇撇嘴说:“好了,这么肉麻,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她把碗碟收拾干净,拿一块洁净的毛巾擦了桌子,坐在冯子卿旁边,望着花园里几个嬉戏的小孩子,感慨地回忆着:“刚刚到巴黎时,我真是疲于奔命,住在阁楼顶层,八平米的房子,没有暖气,夏天热死冬天冷死。我记得冬天洗了澡都不敢开窗户放出水蒸汽,怕一晚上挨冻,就那么潮乎乎地睡一夜。当时恶补的法语还不过关,上课简直是听天书,第一个学期勉强及格,第二年刚刚好一些,又有了婷婷,她姥姥过来照料她,我那时压力真大呀。后来慢慢好起来,特别是第三年开始得到法国政府的埃菲尔奖学金,才彻底解决了学习和生计问题。”她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人总是要经历一段艰难历程的。后来逐渐融入了法国社会,刚刚适应,想不到就该考虑养老问题了。”
冯子卿看着庞勤勤,太阳的余晖照在她曲线柔和的美丽脸庞上,他觉得仿佛是在欣赏一幅油画。庞勤勤回过头来,看他愣愣地盯着她,便娇嗔地拍他一下:“你傻了?没见过我?这么盯着我。”
冯子卿回过神来说:“你才四十多岁就考虑养老了?我一点也没觉得你老。不过我现在才知道女人什么叫美。能以这样态度对待生活的女人才是最美的女人。”
“哎呀,你今天怎么了,这么酸溜溜。”庞勤勤说,“哎,这么多天了,我还没有和你谈正事呢,你准备怎么办,离婚后同赵莉结婚?赵莉比我更适合你。但是我还给你一个选择,这个方案也许对赵莉不大公平。如果你愿意离开中国,那我愿意和你共度余年,我们到霍恩去养老。你还记得那套带花园的房子吗,我和房东谈过,他愿意出让那栋房子,我虽然在北京买不起房子,但在荷兰我可以轻易买下那套房子,再买一艘游艇。你苦了一辈子,应该过悠闲舒适的养老生活。”
冯子卿这才明白庞勤勤离开荷兰时说的话:“你记住这个地方,你愿意在这儿养老吗?”
冯子卿犹豫地说:“我出来之前,已经查出心脏供血不足的毛病,我自己也感到体力一年不如一年,大概来日无多了。我一生坎坷,经历了许多苦难,但我没有成功。我自己所渴望的那个公平、公正和正气凛然的社会,那个人人平等的社会,那个所有人能够和谐相处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人压迫人的社会,那个没有贪污没有官僚的社会并没有实现。我还是回去吧,我把最后一息留给我的国家吧。”
“我真不能理解你。”庞勤勤说,“你总说中国经济的成功,你知道不知道,中国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才排在世界第一百五十多位,最贫穷的非洲国家也有三十二个排在中国之前。国民生产总值并不能说明一国的幸福程度,一八四○年,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就是世界第一,是当年大英帝国的六倍,恰恰从那个时候开始,中国走了百年的衰亡之路。而且,根据中国的官方统计,中国的基尼系数已经达到了0.49,这已经是一个相当危险的程度了。国际上普遍的共识是,一旦基尼系数达到0.5,就意味着分配方面的贫富悬殊达到了危险指数。中国是基尼系数最高的国家之一。美国贫富悬殊虽然也高,但基尼系数要比中国低,而且,政府对民众的补贴包括医疗和养老远比中国强。你实际上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你的幸福指数是最低的。你何必一定要留在国内,你已经把你的一生献给了你的祖国,给了你的人民,你问心无愧了。”
冯子卿感慨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我在物质生活上没有什么要求,但我觉得我精神上很满足。你不是说中国人太追求物质占有了吗?现在你怎么也开始讲究物质追求了?”
庞勤勤挪过椅子,把头埋在冯子卿的胸前,伤感地说:“我明白你的心在你的祖国,我不过是想做最后一次尝试,看你能不能把最后的日子留给自己。既然如此,你回去吧,不管怎样,我都为你骄傲。”
冯子卿把庞勤勤揽在怀里,庞勤勤沉甸甸的温润躯体透出成熟女人的气息,他不觉心旌荡漾。他扳过庞勤勤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走以后,你同马丁结婚吧。人家都说法国男人浪漫,我看他很专一嘛,能等你二十年。”
“你不知道,扬言要等我一辈子的法国男人多了。你不珍惜我,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傻。”庞勤勤呻吟着说。冯子卿说:“出来十多天了,你还没尽做妻子的责任呢。”庞勤勤站了起来,走回屋里,一边走着一边说:“不就是个‘周公之礼’嘛,我们俩之间还用得着吗,今晚我睡沙发。”
冯子卿在巴黎一待就是三个月,音信全无,赵莉觉得冯子卿一定遇到了什么不测,要么就是他改变了主意。“一个婚礼用得了三个月?”她不满地说。“他会不会不回来了?”赵莉心中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的猜想变成了事实,她心中对冯子卿充满了哀怨之情。恰恰这一天,夏秋打来电话约她去企业“认证”。原来自从冯子卿从山西回来后,赵莉一直没有参与这种揽外快的活动,一则自她酒后被辱,完全看清了夏秋的嘴脸,她便尽量躲开他;二则则是怕种种风言再传到冯子卿耳中,引起误解。所以夏秋几次约她,她都婉言拒绝了。夏秋如何放得下赵莉,这个人在女人身上真有股锲而不舍的精神,所以老着脸一遍一遍地邀请赵莉。
赵莉心中正是一片惆怅之时,夏秋的电话打过来了。“去他妈的,不就是出去赚个钱吗。”赵莉想。她知道冯子卿鄙视夏秋,她也厌恶夏秋的卑劣,她清楚地知道夏秋的目的。每当她看到那个武大郎般矬矮子挺了一个蚕豆状的硕大脑壳摇摇晃晃走过来时,便一阵阵地反胃。“我能有什么选择?”赵莉想,“你冯子卿杳如黄鹤,我总要生存下去。现在谁不赚钱?我又没有卖身?权当耍一耍这个东西了。”此刻冯子卿也许在天涯,也许在海角,都与她无关了。
此时的冯子卿,正在西欧漫步。婷婷的婚礼早已结束,冯子卿和庞勤勤的婚姻关系也寿终正寝。冯子卿要求庞勤勤再给他提供一个额外的服务——到英国和德国走一走,他要以自己的眼光审视这两个国家的历史和政治体制,庞勤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两人在这个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和马克思、恩格斯的故国考察了很长时间,庞勤勤做出行计划,安排食宿,当口语翻译,还负责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晚上翻译给冯子卿。冯子卿开玩笑地说:“这哪像我在考察欧洲,是你在考察嘛!”庞勤勤说:“只要是你的事儿,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你只要说出来,我都要尽力去办。别忘了我们是二十多年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