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到豆腐坊的时候,正赶上幸槐生、夫人和幸洪准备出门,一听说闫凯和差人上门来了,几个人便认定是要移民了,立刻不由自主地惊慌失措起来。还是夫人沉着冷静,她让大家赶紧回家。
一路上,夫人请二太太把闫凯的恶行和人品好好讲给幸槐生听,让幸槐生好好认识一下闫凯,自己则和幸洪走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起什么来。
二太太遵照夫人的意思,把十六年来闫凯的罪恶行径,一五一十地详细讲给了幸槐生,幸槐生至此才完全相信,舅舅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听完二娘的一番话,幸槐生睁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吃惊地问道:“二娘,这些都是真的啊?”
二太太苦笑道:“是啊孩子,按说二娘也是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为什么没日没夜地在幸家干粗活,其实就是在替那个畜生赎罪啊!”
幸槐生愤愤地说:“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二太太一脸阴冷地说:“王法?王法就在官府衙门里。”
幸槐生疑惑地问道:“那官府衙门也不管管?”
二太太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年龄还小,又太仁义,这些怕是不太懂。你只要记住,官府里的人都贪着那,他们和那个畜生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幸槐生不解地问道:“那朝廷呢?皇上呢?”
二太太平静地说:“孩子你有所不知,自打朝廷移民以来,好多官员都莫名其妙的死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能知道个中原委呢?”
幸槐生愣住了,满脸义愤,自言自语地说:“有朝一日,我要是见着皇上,一定把这里的事情好好跟他讲一讲。”
二太太诧异地看着幸槐生,摇摇头说:“你这个想法这辈子怕是难实现了,你还是琢磨一下如何应对幸家此次移民吧!”
幸槐生脱口道:“我不信!”
二太太耐心地说:“老百姓的苦,有谁知道?官府衙门里都是贪官,怎么能让你见着皇上?”
幸槐生有些急切地说:“那关二爷呢?包公呢?”
二太太怔了怔,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说:“二娘知道的不多,解答不了你这些问题。但为民请命的包公,只不过是个古代的故事罢了,你想见皇上,怕是也只能想想,那是比登天都难咯。”
幸槐生听了,感觉到莫名其妙,不再吭气。
夫人和幸洪在一起商量什么呢?
夫人心里很清楚,老爷整日病恹恹的,行动不便不说,有时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清楚。这一次移民,幸家已经穷困潦倒,家徒四壁,怕是再也无力保护幸槐生这棵幸家的独苗了。
夫人一路悄悄告诉幸洪,说她从内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为了幸家这一脉,她想让幸洪保护着幸槐生提前逃离平阳府。
他们一路攀谈着,很快来到幸家大院外。
幸养斋虽然行动不便,内心却活的很,眼下就又开始发愁了。闫三儿一到,他马上就知道幸家要大难临头了。这种情况每次移民的时候都会发生,早就习以为常。
二太太走了以后,幸家十六年来的每一次移民惨像就又一次次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四个女儿先后招赘长工后移民而去,眼下幸家已经一贫如洗,地无一垄,成了真正的无田户,仅仅勉强维持着一爿豆腐坊,人丁上也只有幸槐生这么一根独苗。他不知怎么才能躲过这一劫,想来想去,唯有让幸槐生提前逃走,至于保不保得住,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幸养斋坐在院中央,一边苦思一边唉声叹气,忽地一阵剧烈的咳嗽。三太太赶忙进屋拿了一件外套出来,轻轻搭在幸养斋身上,疼惜地劝慰道:“老爷,加件衣服吧,您的身子骨已经不像别人了。”
幸养斋叹口气说:“唉!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全家现在就靠磨豆腐卖豆腐过活,地也没的种,真是亏着你们娘儿几个了。”
三太太宽慰幸养斋说:“老爷可别这么说,大姐二姐和我,岂是那嫌贫爱富之人,我们是福也享得,苦也吃得。”
幸养斋愤愤地骂道:“都是闫凯那个畜生!”
刚好夫人和幸洪从外边走了进来,人还在照壁后就开口说道:“老爷,大老远就听着你唉声叹气,指桑骂槐的,别想了,药喝了吗?”
三太太这才想起灶上还熬着药,急匆匆离开向灶房去了。
幸养斋看着夫人和幸洪走进来,嘟囔着,含混不清地说:“不想再喝了,眼看儿子都保不住,幸家从我这一代就要断香火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夫人看看四周,弯下腰,压低声音对幸养斋说:“老爷,我刚才和幸洪商量了一下,要不咱们让幸洪带着生儿逃走吧!”
幸养斋眼睛大睁,虽然自己也想着让儿子逃走,可从夫人嘴里说出来,他还是吃了一惊,脱口道:“逃走?怎么逃?咳…咳…咳…”话没说完,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夫人急忙弯腰轻轻抚着幸养斋的后背,关切地说:“快别说了!”
幸槐生和二太太从院外走进来,二太太见状,也急忙上前小心地为幸养斋捶背。
三太太从灶房出来,端着一碗汤药,一边吹着气一边走过来,嘴上说着:“刚刚好,老爷先把药喝下去吧。”
夫人起身从三太太手里接过汤药,吹了吹,觉得温度合适,便弯下腰来,亲切地说:“来,老爷,把药喝了。”说着话,把药碗放在幸养斋嘴边。
幸养斋顺从地咕嘟咕嘟地喝药。
幸槐生看着父亲喝完药,鼻子一酸,扑上前去喊了一声:“爹!”便哽咽了。
幸养斋立刻被儿子的情绪感染得抽泣起来。
夫人和二太太会意地对视一眼,再看看老泪纵横的幸养斋,强作着一副笑脸说:“大家都在,咱们都回屋吧!”说完,上前去扶幸养斋。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幸养斋扶起来,搀扶着一步一步向堂屋走去。
静谧的夜里,月光如水。
幸养斋独自坐在幸府大院中央,仰望着天空思考着。他再一次回想起十六年来幸家一次次被闫凯洗劫,心里只有恨。他知道,他不会算计,他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的这个颇有心机的内弟的。斗不过怎么办?只有逃。
幸槐生是幸家唯一的独苗,自己一直拖着个病身子,什么时候要离开这个人世间都是保不齐的事情,幸家香火需要延续,否则他将无脸去见幸家的列祖列宗。以前自己对那些建立家谱的人嗤之以鼻,现在自己也该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下了。否则的话,幸槐生将来是怎样的命运,谁都不知道,将来会跑到哪里,也不会有人知道,就算是他活着,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今天夫人已经把让幸槐生跟着幸洪一起逃走的事情说开了,那就逃吧,他必须尽快让儿子逃走,在逃走之前,尽快为幸家把家谱建起来。
自己叫幸养斋,儿子叫幸槐生,下一代该叫什么呢?
幸槐生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从浩瀚的天宇中静静地寻找着幸家的归宿,痴痴地想着,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幸槐生、夫人、二太太、三太太和幸洪全都悄然地站在他的身旁,他终于感觉到了,细细地端详幸槐生,老泪纵横地唤道:“槐生啊。”说着话,想要站起来。
幸槐生赶忙上前扶住幸养斋,激动地喊一声:“爹。”
幸养斋缓缓站起来,颤巍巍地摸着幸槐生的脸,自己的两眼禁不住有两滴眼泪轻轻滑落,他无奈地说道:“生儿啊,又要移民了,这次爹可真的保不住你了。”
幸槐生百感交集,急切地安慰父亲说:“爹您别哭,生儿不是还有舅舅吗?”
幸养斋一脸愠怒地说:“你别提他!”
夫人上前拉着幸槐生的胳膊,诧异地说道:“生儿啊,你好糊涂,二娘不是都跟你讲了吗?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你还信他?”
幸槐生一脸单纯无辜地说:“没事的娘,舅舅跟我可好呢!害谁都不能害自己的亲外甥不是?”
三太太走过来,诧异地说:“槐生你说他对你好?醒醒吧!就算是真的对你好,那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夫人看着幸槐生,焦急地说:“是啊孩子,他那是为了你的配方。”
幸槐生怔怔地说:“可我们根本就没有配方呀?”
夫人赶忙捂住槐生的嘴,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说:“可不敢乱说!”
幸养斋随口说道:“没事,说了他也不信。”
幸槐生得意地说:“是啊!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说了舅舅也不会信!”
夫人想了想,断然地说:“幸洪,还是按咱们商量好的,等我收拾好,你就赶紧带少爷走吧。越快越好!”
幸洪一脸认真地说:“放心吧夫人,我决不会让少爷受一丁点儿委屈。”
幸槐生不客气地说:“不是说了嘛,我哪儿都不去!”
幸养斋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你娘的心头肉,你以为你娘想让你走啊?你娘怕你被移民,才让管家带着你逃走的。”
幸槐生赌气地说:“反正我不走。”
幸养斋又忍不住生气了,愤愤地骂道:“孽畜!怎么不听话?”
幸槐生执拗地说:“噢,你们让我和洪叔一起走,那要是我走了,洪叔也走了,剩下你们怎么办?我娘,我二娘,我三娘,你们都怎么办嘛?”
夫人、二太太和三太太闻听,全都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二太太一直没说话,终于忍不住,转身趴在门框上,呜呜呜地悄声哭了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就这么僵持着站在院子里。
良久,幸养斋打破僵局说:“不管怎么说,先逃过这次移民再说,扶我到书房去!”说完,抬脚要走,跟着又咳嗽起来。
众人赶忙上前扶着他,一边给他捶背一边搀扶着向厢房去了,只有幸槐生没有动,独自站在夜色下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