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养斋被大家搀扶着走进书房,他要写字,要夫人和太太们把一张宣纸裁成若干个小方块,让幸洪帮着研磨。
不一会儿,一切就绪,幸养斋开始在裁剪成四方块的宣纸上专注地写字。他握笔的手颤抖着,费尽力气地写了几次也不成功,无论如何也写不顺畅。
夫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悄声在他耳边说:“天太晚了,老爷睡吧!”
幸养斋停下笔,看看夫人,执拗地说:“你们去睡,我写完再睡,要不然也睡不着。”大家闻听,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幸养斋写字。
幸养斋已经颤抖得写不好字了,始终写了扔,扔了再写,跟自己赌着气。就这么熬了许久,夫人看着大家倦意十足,哈切连天,还是让二太太、三太太去睡,让幸洪去看看幸槐生,自己一个人陪着幸养斋。
幸养斋无奈,干脆不再扔,就歪歪扭扭地写了字。
夫人并不识字,指着幸养斋写的字,疑惑地问道:“老爷这是写的什么呢?”
幸养斋故作神秘地说:“家谱。”
夫人一头雾水地问:“写这有啥用?”
幸养斋含混不清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家谱是专门用来传家的。生儿要是走了,往后谁是谁的也说不清楚,咱幸家可不能失传啊!”
夫人将信将疑地问道:“就这么几个字就能传下去?”
幸养斋点点头,笃定地说:“当然,往后幸家的后代们就是凭着这些要认祖归宗的。”
夫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噢!那就多写几份。”
幸养斋怔怔地说:“也不必多写,给孩子一份,留一份就行。”说着话,又开始认真地写着小篆,笔画依然歪歪扭扭。
“养槐延宗根,庭亮贵祖臻。”幸养斋费劲地一字一字地写着,坚持写到最后一个字收笔,才既得意又疲惫地看着自己艰难写下的两份家谱,愉快地把毛笔放到了笔架上。
夫人诧异地问道:“写好了?”
幸养斋表现的一脸自满,轻松地说:“唔!写好了!”
夫人急切地问道:“快说说,写的啥?”
幸养斋调匀呼吸,不紧不慢地说:“我写了十个字,从我开始,可以传十代人。”
夫人吃惊地指着家谱问道:“是吗?这就是十代人?”
幸养斋摸着胡子笑笑说:“是啊?一字一代嘛!”
夫人好奇地问道:“都是哪十代?”
幸养斋拿起家谱,一字一指一顿地说:“养-槐-延-宗-根-庭-亮-贵-祖-臻。”
夫人一头雾水地问道:“这都是啥意思?”
幸养斋得意地说道:“这十个字,自然成句,是我幸家代代相传,光宗耀祖的意思。我叫幸养斋,这一代是个养字,儿子叫槐生,他这一代就是个槐字,以后孙子一代是延字,重孙一代是宗字……”
夫人终于有些明白地点着头笑了。
这一夜,幸养斋开始竭力为儿子做打算,以前嘲笑别人急着作家谱,这次也轮到自己了,竟然匆忙间作了养槐延宗根,庭亮贵祖臻十代家谱。
幸养斋坚持要到书房去写字,创建幸家的家谱,幸槐生却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一张土台子上仰望星空。他希望天上的下弦月是半块铜镜,既能照着自己,又能照着他的四个姐姐,他在看着,琢磨着,姐姐们现在在干嘛呢?
幸槐生想得痴迷的时候,幸洪从书房出来了,他悄然地陪在少爷的旁边,并没有说话。白天在豆腐坊,闫三儿偷听他们的对话,夫人为了保全幸槐生,让闫凯投鼠忌器,故意透露出幸家真的有配方,他知道闫凯一定深信不疑。夫人一路嘱托自己,要跟随幸槐生出去逃命,让自己以后要照顾和保护少爷,这是一个比天还大的使命。他该怎么办呢?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
幸洪看见天色渐晚,最终还是打破了沉寂,催促少爷早点休息。
幸槐生这才发现幸洪陪在身边,急忙问道:“洪叔,您说姐姐他们离开平阳府往外地移民,莫非就回不来了吗?”
幸洪没想到少爷会问出这么古怪的问题来,随口说道:“怕是回不来了吧?你看大槐树下人们哭的那个惨样,生离死别样的,十几年来,没听说那个移民的还能回来。”
幸槐生疑惑地问道:“是官家不让他们回吗?”
幸洪不置可否地说:“不知道!莫说官家让不让回,就算是让回,他们怎么回得来哟?”
幸槐生忽闪着眼睛问道:“为什么?很远吗?”
幸洪不容置疑地说:“可能是吧?很远,亡命天涯,说不定就死在路上了。”
幸槐生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他们去的时候,不会死在路上?”
幸洪怔怔地回答说:“我也不清楚,听说有死的。不过去的时候,至少不会迷路,有官兵一起。”
幸槐生依然疑惑地问道:“那官兵不嫌远?”
幸洪哭笑不得,他不知道少爷的脑袋里整天都想些什么,随口回答道:“官兵有马,有轿,他们在乎什么远嘛?”
幸槐生无限憧憬地说道:“我要是也有一匹马就好了。”
幸洪淡淡地说:“快别异想天开了,还要什么马?家里人都快养不活了。赶快回屋睡吧,明天还要卖豆腐的,别太晚咯!”
幸槐生顺从地点点头,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一定要有自己的一匹马。”
第二天天蒙蒙亮,幸槐生、二太太和幸洪早早出去送豆腐豆腐花卖豆腐了,幸养斋也早早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上生闷气。
三太太拿着一把扇子一边亮相一边走过来,看见幸养斋生闷气,上前抚着他的胸口劝慰道:“老爷还在生气呢?快别了!闫凯是个什么东西您又不是不知道,犯不着跟他生气。”
幸养斋余怒未消地说:“培红你有所不知,我不是跟他生气,我是恨自己让这个畜生拿住了软肋,我真是没办法呀,你说我能让生儿移民吗?”
三太太随口说道:“知道知道,如果老爷想让槐生移民,早移了。”
幸养斋怔怔地说:“是啊,我娶了你们三房太太,就是想多给幸家添丁进口,因为我是一代单传,我不能让幸家绝了户。可你们三房太太也只生了这么一个种啊?”
三太太笑笑说:“老爷快别生气了,犯不着。”
幸养斋收不住口,继续说道:“你看看,为了保住这根独苗,咱幸家被那个畜生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三太太加快速度给幸养斋搓胸口,轻声道:“不生气,不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幸养斋继续说道:“我是担心,这次生儿怎么保得住?四个姐姐已经为了保他都下嫁给长工顶门户移民了,可这次移民又来了,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完哟!”
三太太顿了顿,索性说道:“老爷,要不咱们干脆一起走得了。”
幸养斋苦笑着摇摇头说:“这个我早就想过,可我这把骨头,就是大家的拖累,怕是有这个心也无这个力咯。”
三太太诚恳地说:“有我们三姐妹,还有槐生和幸洪,应该没问题。”
幸养斋随口问道:“要是我死在路上,你们咋办?”
三太太急忙劝阻道:“呸呸呸!老爷可不能这么说,多不吉利啊!”
突然听到门外二太太高兴地喊道:“老爷!老爷!好消息!”话到人到,二太太急匆匆跑进来,笑吟吟地说:“老爷!好消息!”
幸养斋诧异地看着二太太,一脸疑惑问道:“喝口凉水都塞牙,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二太太歇口气,依然眉飞色舞地说:“移民衙门今天把豆腐一下子全包圆儿了,还告诉我说,从明天开始每天给大槐树下送两锅,直到这次移民结束。”
幸养斋生气地说:“你听听你听听,连做个豆腐都像在催命,咳…咳…咳…”话没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三太太赶紧快速地抚摸他的胸口。
二太太赶忙上前给幸养斋捶背,嘴上支吾着说:“老爷,我说错话了?”
幸养斋歇口气,含混不清地说:“这怎么能怪你?还不是你的好弟弟?”
二太太一顿脚,愤愤地说:“我这就找闫凯去,豁出去我这张老脸,去求求他!”说完,拔腿就走。
幸养斋急忙喊道:“回来!”
二太太不管不顾地向外走,就要出门的时候,正好夫人进来,疑惑地说道:“这又是怎么了?大老远就听见,吵得不可开交的。”
三太太上前拉住二太太,对夫人说:“大姐,没事儿,移民衙门每天要两锅豆腐,二姐想去求闫凯,免了幸家移民。”
夫人冷静地说:“这怎么可能?闫凯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他不是说了嘛?要想保住生儿,必须拿配方交换。”
二太太愤愤地骂道:“这个畜生,这是要把幸家赶尽杀绝啊!”
夫人走上前,看看幸养斋,嗔怨道:“老爷,又生气了?”
幸养斋没好气地说:“不生气是假的,我一直在努力克制那。”
夫人平静地说:“龙有龙道,蛇有蛇道,我们不是都商量好了吗?让幸洪先带着生儿逃走。别的事情就放在一边,也没必要生什么气,更没有必要节外生枝。衙门要两锅豆腐,我们照做就好。”
幸养斋百感交集地说:“难为你了夫人,本想生儿能为幸家传宗接代,可谁承想,倾家荡产到最后,还是落得个移民的下场。她是你的亲骨肉,我好惭愧,竟让你们骨肉分离……”说完,竟唏嘘起来。
夫人冷静地说:“别的就不说了,我们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就要把事情做好,老爷能不能想想,估计这次闫凯会怎么做?”
幸养斋愤愤地骂道:“那就是个畜生,他跟人不一样,什么都做得出来。”
夫人淡淡地说:“那咱们就做最坏的打算。”
幸养斋一怔,急忙问道:“夫人打算怎么对付闫凯?”
夫人淡淡地笑笑说:“对付他?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办法?不过现在看起来,闫凯还不想致我们于死地。”
幸养斋疑惑地问道:“已经全家都败光了,夫人为什么还这么说?”
夫人轻描淡写地说:“因为他还没拿到配方。”
幸养斋摇摇头说:“这件事情只能瞒得过一时,早晚还是要穿帮的。”
夫人胸有成竹地说:“那就趁着还没有穿帮,我们就让生儿带着配方逃走。”
幸养斋想了想,疑惑地看着夫人问道:“你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夫人平静地说:“我们也可以全家移民,但老爷的身体不允许。”
幸养斋点点头,无奈地说:“是啊。”
夫人随口又说:“如果单独让生儿移民,闫凯要是找不到配方,配方的事情就穿了帮,闫凯一气之下,什么事情也干的出来。”
幸养斋点点头,肯定地说:“是的,那个畜生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
夫人冷静地说:“所以只能让生儿逃走,还只能让生儿带着配方逃走,这样闫凯还是得不到配方,他要是想得到配方,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大家都能得到保全。”
幸养斋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摸着自己的胡须说:“关键是生儿怎么逃?逃到哪里去?”
夫人感慨地说:“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哪里去呢?”
幸养斋忽然眼前一亮说:“我们要想个办法,让闫凯明知生儿逃走,也不敢告官,这样才稳妥。”
夫人不容置疑地说:“对,这就需要我们在配方身上想主意。”
幸养斋一头雾水地看着夫人,知道夫人一定有好主意,否则不会这么笃定,试探着问道:“夫人想好主意了?”
夫人看看幸养斋,再看看二太太和三太太,眼光落在三太太身上说:“这就要麻烦三妹了。”说着话,搂着几个人的肩膀,低声耳语,面授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