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顿时双目含泪，脸上怆然，扑通一声又跪下身去，任苏怀仁怎么扶也不愿起来，他颤着声问：“大人是明官，难道也忍心叫另一位明官含冤不白，被世人污蔑，被世人责骂吗？小人的爷爷无法为沈知州伸冤，小人的爹也无法为沈知州伸冤，小人浑浑噩噩活了六十载，也无法为沈知州伸冤。但纵是人微言轻，无人理会，小人也想再尽力一试，为一个好人讨一份清白！当今的人只当这是一个陈年旧事，看着流传下来的话本子，怒骂着沈知州是个狼心狗肺的坏官，却不知真正的沈知州沈大人是个良善之人啊。这位知州大人到底做了什么孽！”
苏怀仁听了不由得动容。这古今的史书里有多少好人被写成了坏人，有多少坏人又变成了好人，又有多少后人愿意为前人刨根究底以判虚实呢？
老者抹了一把眼泪，继续道：小人爷爷愧于没能为那位知州大人伸冤，便常常练着伸冤时该说的话，不光他练，小人的爹还有小人也有练，只盼着遇着位好官，能替沈知州洗刷冤屈。只可惜，到而今，没有几位官大人愿意听我们这么平头老百姓说些不相关的案情，轻则让我们走人，重则以扰乱公务之罪打几棒子。小人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今日且最后再试一把。就算多一人知道沈知州其实是好人，是好官，我们祖孙三代也算尽力了……”
苏怀仁长叹一口气，“老人家，起来吧。我不日就会离开边城，我且想想有何办法。”他将老者扶了起来。
老者感激地看向苏怀仁，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谢过大人。”
过了两日，负责治理水患的张大人也回来了，剩下的事务也转由当地的官员管理，苏怀仁便与张大人一同返回京城。灾民布道欢送车队，马车在边城走了两炷香才出了城。苏怀仁与张大人各自掀了一边帘子，朝外面的百姓挥手道别。
来边城时，带了大米白银百来车，回京时，只留了路上用的吃食，队伍便走得快了。
出了城，行在大道上，四周慢慢静了下来。车轱辘压过泥道、马匹咈哧的声音变得清晰。
苏怀仁坐在马车里，拿着老者给他的册子出神。张大人与他同坐一辆马车，见苏怀仁那般，索性拿着苏怀仁放在边上的一本书看了起来。
帘外忽地传来雀儿的啼叫，张大人掀开帘子看向外面，远远地看见路边的树枝上停了一只红梅花雀，正一边啼叫一边梳舔着身上的毛羽，树下还有一只红花梅雀似乎正挑捡着搭巢用的草儿。
张大人瞧着欢喜，放下帘子自顾自说道：“这大水冲走了不少雀儿的窝，如今洪水退了，雀儿也该重新搭巢，休养生息，繁衍子嗣了。”
苏怀仁抬眸看向张大人，凝思片刻后忽而轻轻一笑：“张大人所言，可是有两重意思？”
张大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说道：“我正为治理水患一事想得焦头烂额时，有一地保忽而满面春风地进了营帐，欢天喜地地与我说，新来的苏大人是个好官，才去他们村两日，粮食便分派妥当了，原来，叫卿濂的不一定清廉，叫怀仁的也未必是坏人。苏贤弟此行，颇得民心啊。”
上一任抚谕使也姓苏，名卿濂。
苏怀仁忽然被同僚夸奖，顿时有些羞赧：“我亦听闻张大人治理水患，亲力亲为，甚至光着膀子与百姓挖土搬树，百姓亦赞不绝口。”
张大人，名楚正，乃当今皇后的胞弟，自幼为皇上伴读。因不喜旁人叫他国舅爷，便到了工部当了一名小侍郎，管管土木水利，直言百官见着他，唤他一声“张大人”便是。
张楚正忽地翘起二郎腿，哈哈大笑：“本官身为皇亲国戚，免不了要被史官稗官记在小册子上，我既不想在史书上被一笔带过，又不愿后人见到本官的事迹嗤之以鼻。我的志向嘛，就是当个名留青史的好官，叫百姓对我敬爱有加。哪怕几百几千年过去，子孙后代供着我的牌位也能与有荣焉，黎民百姓念叨本官的名字，也会抱憾一句恨不生同时。”
苏怀仁在姨父家中念书时，也曾听姨父说起这位国舅爷，用了十二字形容——性格乖张、不易相处、却是好人。
苏怀仁端正身体，试探地问张楚正：“张大人，为何不愿旁人唤你国舅爷？”
张楚正眨了眨眼，用手托起下巴：“你可知上一任国舅爷是谁？那混蛋竟买通了稗官写了些小爷做的事添油加醋递给先皇看。稗官是做什么的，专到市井写些街谈巷语，呈递给皇上取乐子的，那老头居然让那小稗官编排到小爷身上。害得小爷被先皇，哎，不说了，满纸辛酸泪啊。小爷的长姐已是太子妃，我可不愿长姐为难。不想混吃等死，就只好当个好官，给长姐长长脸面。不过小爷也没吃亏，他会收买我也会，小爷也是编撰的能手。等到小爷做了国舅爷，被人鞍前马后恭维着，左一个国舅爷右一个国舅爷，叫小爷听得心烦得很，索性做个官大人，听得舒服些。”
“原来如此。”苏怀仁暗忖，这国舅爷果真如姨父所言，性格乖张，思维不同常人。不过，身为外戚，能有如此风骨，而非恃权而骄，确实不易，当属岱国之幸。
张楚正见苏怀仁年纪轻轻，却也是一副老成的样子，便笑道：“苏贤弟，你涉世未深，若被官场上的浑水沾了身，可得赶紧撇干净，若陷于泥淖，可是会叫我姐夫失望的。”
苏怀仁知晓张国舅话里有话。新皇根基未稳，旧臣心思各异，新皇这才借着秋闱广招贤才，其实也在为自己培养势力。张国舅这话，是告诉他，既然皇上委以重任，就要站到皇上这一边。
朝廷党派纷争，若站错了队，下场就难说了。苏怀仁也是聪明人，自从当了官，便立言独善其身，做好自己的职务便好了，如此方能长久。
“家慈一直叮嘱我，为人在世，定当要无愧于家国。我一直谨记在心，不曾忘记。”苏怀仁回道。
得了苏怀仁的承诺，张楚正纸扇一挥，爽朗地笑出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