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穷无尽的黑,与顾南山初到这世界一般黑。
区别在于,之前他一无所有,现在他失去所有。
到深渊数月,顾南山再度回到起点。
能够从零开始,不代表能重振旗鼓。
天降火龙,吞噬了营地的一切。
为什么?
怎么办?
顾南山就连这个两个最简单的问题都没去想。
他就好像一具行尸,再没有点起篝火,游荡在无明的深渊里。
如果他有感觉的话,大概会发现,少了篝火光芒照耀后,这深渊好似活过来一般,啃噬着他内心所有好的坏的生而为人的情感。
但他已经连“感受”这种情感,都随着同伴的逝去,一道被深渊吞噬。
原来这座深渊,真的可以吞掉一切,包括人的野心。
当所有生而为人的情感都被吞噬后,会发生什么?
被吞噬得越多,他便越觉得深渊亲切,如母亲温暖的怀抱。
有个声音告诉他,只要向前一步,就能与其融为一体,彻地远离冰冷和孤寂。
“来吧,艾尔在那里,秘银也在那里,营地所有人都在深渊的彼端,只要向前一步,一步……”
这窃窃的耳语一直回想着,若不是知晓冥河存在,顾南山可能早已相信。
现在的他,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被执念吊着一口气。
虽然已经完全绝望,但他就是不知为何,不想死。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推移,不知过了多久,在深渊的黑暗中讨论时间本也就没有意义。
化作行尸的顾南山游荡着,就连自己的存在都快要忘记。
它的身体早已脱水风干,它的眼瞳已经枯黄发黑,他的头发已经褪去了颜色,变成不带光泽的银白。
他的脸,早已看不出活人的样子,半边是裸露在外的骨头,半边是还未完全腐烂的脸皮。
这样的它,游荡到了当初的城市废墟面前。
它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做着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的终末旅行。
终于,到某一个时刻,它脚下一滑,坠入即将被风沙掩埋的坑洞中。
城市废墟里,又怎么会有坑洞?
如果它还有记忆的话,大概会记得,曾经有个叫艾尔的人,带着同伴躲藏在此处,避开了怪物致命的袭击。
这里是一处贵族的酒窖。
它掉落下去,正好坠落在酒坛之上,将其砸碎。
悠远的时光,早就让这些酒窖的陈酿化为清水。
连一丝酒味都没有,但它却是倒在酒坛的清水之上,醉了过去。
奇怪,活死人也会醉,也会做梦吗?
……
带着橘黄色火光的小酒馆里,穿着衬衫马甲的酒保正专心地擦着高脚酒杯。
吧台后,老式CD机正带着杂音的放着张震岳的《再见》。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的你
……”
摆在顾南山面前的,是一杯喝干了的空酒杯。
“吱呀---”
酒馆破旧的木门旋转,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有人进来了。
顾南山回头。
是带着一脸微笑的艾尔。
她嘴角噙着笑意,轻轻地做到顾南山身边。
而后将他的头狠狠地摁到了吧台上,砸碎了身前的空酒杯。
“好喝吗?喝够了吗?还想喝吗?”
还没等顾南山回答,艾尔又是一下,将他的头重重撞到木制吧台上。
“砰!”
这一下非常狠,酒杯碎片的玻璃碴子甚至嵌到了顾南山脸上的肉里。
但顾南山却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似的,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看着我。”
艾尔双手拎起顾南山的领子,让两人四目相对。
“你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害死了我们,对不对?”
“是不是都没所谓了。”
顾南山呵呵笑道。
能看到故人已经让他非常满足。
他伸出手,想要触及艾尔的脸庞。
却无意中碰到了冰凉的水珠。
“哈,这可不像你。”
“是啊,在你面前掉泪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或许你觉得自己无能,觉得你没能力救我们。
但真正让我悲哀的,不是你本身强大与否,而是抱有这种想法的你。
顾南山,不要让我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入手处平凉的触觉消失。
他重新坐回了吧台上。
面前是被打碎的酒杯碎渣。
“真疼。”
顾南山一边说着,一边将脸上的玻璃碴取下来。
“猜猜我是谁?”
他的眼睛突然被蒙住。
“别玩了,秘银。”
“切,连深渊兽都比你有意思。”
秘银从顾南山身后坐到了他身边的吧台上。
“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南山。”
“对不……”
顾南山的嘴唇被秘银按住。
“道歉的话就免了,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顾南山想说,如果不是他鲁莽的决定,艾尔和秘银就不会去探索城市废墟。
他还想说,如果不是他在史莱姆王的战斗中没派上一点用处,伊芙利特就不会被迫吃下整个敌人,从而在与鲜血领主的战斗中陷入窘境。
如果不是他毫无防备地带领众人返回营地,或许就能避开火龙的袭击。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而且秘银也不想听。
良久。
“告诉我……我……该怎么救你们?”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面对顾南山的提问,秘银嘴角微微翘起好看的弧度,
“你的问题,就是我想要的答案,至于你问题的答案,自己想去吧。”
她带着恶作剧般的微笑消散。
等顾南山回过神来,身边已经一左一右坐了一对男女。
是菲尼克斯和安妮。
安妮就像坐不住的猴子一般,气愤地从酒馆的座椅上跳了起来,大叫道:
“你好歹是这个营地的头头吧,究竟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倒是给我报仇去啊!
“冷静,安妮,冷静!”
菲尼克斯一把抱住了即将暴走的安妮。
他脸上仍旧是那副老好人的微笑。
“顾大哥,我们来就是想劝你想开点,我们本来就是已死之人,无非是再死一次而已。”
说完这些的菲尼克斯抱了叫嚷着的安妮走了。
恰好与进门的伊芙利特擦身而过。
伊芙利特,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
可靠的她救了众人两次,却在最需要得到帮助时孤立无援。
走进门的她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摸了摸顾南山的头。
“那头龙可能是我的妈妈,她吃掉了姐姐,又吃掉了我两次,只是为了能够在这深渊里活下去。”
“伊芙利特,你……”
“我不确定,顾师傅,这是你自己的猜想。“
伊芙利特看着顾南山,说完这句话,身形渐渐淡去。
“该聊的都已经聊完,走吧,酒馆打烊了。”
专注着擦高脚杯的酒保抬起头。
橘黄色灯光下,顾南山赫然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梦境散去,他自黑暗中醒来。
淡薄的知觉和感官,令他没有活着的实感。
但他已经记起,自己因何活着。
因为那道妄想冲破深渊的执念。
从酒窖的尘土中站起,他死灰色的瞳孔燃起莫名的光彩。
忽地,在他撑地爬起时,摸到了一个东西。
拿起来一看。
那是一柄残破的剑柄。
上面的剑刃早已断裂,只有巴掌大的一小截还连着。
这把剑他认识。
由他所铸,名字也是他起的。
一阵风吹过,吹起他身上残破发黑的兽皮,和早已干涸枯死的白发。
这柄早已被风化分解的骨制断剑,也随着风一起逐渐化为白色的烟尘。
顾南山低头,看着逐渐化作风的断剑。
他用力握了握,想要留住些什么,
却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他想要发出嘶吼悲鸣,
却发现自己连出声都做不到。
断剑在他低着头的眼里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