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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科林·奥尔巴尼和演员们

1618年,柏林城堡

你看他,看呀!一个稚嫩的青年,站在宫殿的台阶上,出神地凝望夜空。你看他,体态轻盈,聪明伶俐,脸盘周正,双颊已经长出细细的鬓毛,还有青春痘。他凝望夜空的眼睛似那大海般深蓝,头发编织成蜷曲垂绺,披落肩头,耀眼夺目如那落日余晖洒落沙滩。他衣着整洁体面:白色紧身长裤,束带褐色外套,头戴一顶插着羽毛的呢帽。他的微笑,毫不做作,突如其来,令人顿生好感(他师傅约翰·斯宾塞如是评价道),说明他对当下的幸福生活和美好时光充满乐观,对即将来临的凶险茫然无知。

1618年的那个秋天,他才十三岁,目睹了大彗星划过柏林的夜空,[45]正如它划过从利沃夫(Lemberg)[46]到伦敦的每一座城市。彗星呈淡红色,头部明亮耀眼如那流星,后面拖着蜥蜴般长长的尾巴。它照亮了苍穹,也照亮了他的思想。

“血红血红的,”他的朋友丹迪·赫勒尔狂喊道。丹迪·赫勒尔身为威尼斯的公爵,忠诚可靠,此刻正和他一起站在城堡的台阶上。

年轻的奥尔巴尼一声大笑,对他说道:“丹迪,睡觉前充分发挥你的想象力吧。”

“末世必有危险的日子来到。”每当丹迪无言以答的时候,他总是引用使徒书信(Epistles)[47]里的这句话来遮掩。“彗星发怒,大祸将至。”

科林·奥尔巴尼粉墨登场的时候,柏林已历经沧桑。不过,像众多演员一样,他也踌躇满志地认为,他之前存在的沧桑变化价值不大。尽管柏林市场上的人员复杂,种族各异,与柏林作为德国古老家园的概念格格不入,但是,这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毫不怀疑这座城市中曾经产生过的英雄,也不怀疑让这座城市名闻遐迩的反抗精神,毫不怀疑柏林承载着德国的古老传统。

对于他的同胞在勃兰登堡(Brandenburg)这个边陲小镇创造的辉煌历史,他也深信不疑。几个世纪以来,苏格兰骑士前赴后继,蜂拥来到这里,用他们手中的长剑逼迫勃兰登堡藩侯接受基督教。诸如拉德·戈登和荣格这样的船主和布商们,也纷纷将利斯[48]和爱丁堡[49]的商业贸易带到此地。尤其是在十四世纪,英格兰的恐怖分子,“黑魔”道格拉斯,为了保卫但泽(Danzig)[50],曾率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为条顿骑士团(Teutonic Order)[51]作战(战后,所有的苏格兰人都成为柏林的自由人,而道格拉斯的士兵被安置屯扎在高地之上)。当然,道格拉斯并不知道,成千上万的苏格兰人,据说多达55000人,不久便从苏格兰高地应征来到柏林,并在接下来的残酷战争中被尽数杀戮。

起初,科林·奥尔巴尼是个运气不错的士兵。他的人生是从古老的斯特林市(Stirling)[52]开始的,并且深受圣鲁德教堂[53]的影响。他的父亲在教堂供职,母亲是一个女仆兼接生婆。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一步一步将奥尔巴尼送入英国上流社会,几乎进入到詹姆斯国王的王家宫殿。他只是个孩子,独处的时候,他总是想象周围有许多人陪伴。他就在这群想象出来的伙伴中成长,无忧无虑,像是生活在夏日的雾霾之中,从未注意过冬日雨水,也不曾留意过贫民区的饥饿。刚学会走路,他便喜欢将自己打扮成骑士,在他想象中的兄弟姐妹的陪伴下漫无目的地攀爬城墙;刚学会说话就说个不休,向整个世界的人(至少是那些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宣告,他的生活将充满冒险与浪漫。

作为一个傻乎乎的呆子,他喜欢一群人围着听他。年仅十二岁,他就发现单调、烦闷的斯特林市已无法为他提供足够的喝彩,于是他就像詹姆斯国王本人一样,南下来到伦敦,再也没打算回来。他父亲不仅教他读神圣的福音书,而且也教他如何对陌生人心存戒备,并且在他动身前告诫他,要善于自我反思,尽量避免与坏人为伍,做事要坚守原则。然而,所有的这一切他很快就弃之脑后。相反,他置身于一个浮华世界,置身于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人群之中。

那时,他身材修长,四肢精瘦,颇有小鸟依人之状,于是他像羽翼未丰的雏鹰一样,在舞台上扮演起女性角色。在古老的肖尔迪奇(Shoreditch)[54]舞台上,他扮演过护士、女仆和情妇。在《爱的徒劳》[55]中,他饰演少女杰奎妮妲(Jaquenetta),名噪一时,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十二个月之内,他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56]中饰演了泰特斯的女儿拉维妮娅,在《李尔王》中饰演了心地善良的考狄利娅。他还在本·琼森的剧本《个性互异》[57]中同时兼任两个角色——提柏(Tib)和布丽姬特(Bridget)。他轻盈的体态、苍白的面容,正是他那个时代所崇尚的。

某个星期六下午,他戴着翅膀、提着裙子正准备上台扮演《皆大欢喜》[58]中的罗莎琳德[59](Rosalind),被斯宾塞大师看中。斯宾塞正四处物色演员加入他的英国戏剧团。该剧团将前往勃兰登堡,沿途将在那些低地国家巡演。勃兰登堡的藩侯——西格斯蒙德(Sigismund)对英国的戏剧非常痴迷,希望他的宫廷里拥有一个剧院。《皆大欢喜》演出结束后,尽管他在表演过程中记错了几句台词,斯宾塞还是邀请他加入他的巡回演出剧团。他告诉奥尔巴尼说,加入剧团报酬虽然不高,但却可以到国外去历险,还会给他做一套质地考究的绸缎衣服。这让他颇为心动,于是便欣然同意和其他十几个异想天开的人一同前往柏林。

就这样,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成为漂泊于此的异乡客。这个地方——他只能说——平凡无奇。这儿两个居住区毗邻。在他看来,这两个居住区交织在一起,彼此都保留了自己最糟糕的东西。河水两岸臭气熏天,街心广场了无生趣。宫殿笨重呆滞,一点也不吸引人。他心想,为什么柏林人不多放几次水把这个城市淹掉。这里的居民傲慢无礼,动不动就吵架,哪怕再小的争端,也总是拔刀相见。千真万确,街巷中最多的就是泥土、酒馆和畜栏。一身酒气的居民,醉生梦死,不是酩酊大醉就是嗜赌成性,或者直接一命呜呼。幸免醉死在泥淖里的醉汉们,要么消失于妓院青楼,要么毁于自己的妻子之手。他们的妻子,会因为他们弄脏了她们刚擦洗过的神圣门槛暴揍他们。他从未见过像柏林这样的城市,市民的家干净整洁,街巷却龌龊肮脏。然而,尽管环境粗俗不堪,此地却有一种奇幻的魔力,让他疯狂痴迷。

你看看他。现在,在那个夜光如昼、征兆不祥的夜晚,你看看他!演员们正在即兴表演一个被篡改了的苏格兰剧本。他饰演麦克白夫人,头戴污秽的假发,双手沾满血迹。丹迪·赫勒尔饰演麦克白。丹迪挣扎着用手去拿舞台上方悬挂的那把匕首,可怎么也够不着(荷兰人和德国人更喜欢看见想象中的剑刃)。剧情突然出人意料地发生改变,一名宫廷大臣从舞台左边上场,走到约翰·西格斯蒙德藩侯身边耳语了几句。臣僚围在藩侯左右。轻声的耳语,比约翰·斯宾塞扯着嗓门导演舞台更具吸引力。演员们骤然停止表演。斯宾塞松开绳子,让悬着的那把匕首落在了镶木地板上。

“打仗了!绅士们,战争来临了!”西格斯蒙德说道,他不久前刚把勃兰登堡与普鲁士的小公国联结起来,“愿上帝保佑你们!晚安!”说完这句话,他便消失了,再没露面。

约翰·西格斯蒙德出走了。

演员们并不会想到,这场杀戮会持续三十年之久,也不会想到欧洲这场莫名其妙的宗教战争会摧毁德国。他们当然不可能活着看到,未来的四百年,这场战争让人们充满恐惧。他们只知道,今晚没人支付演出费了。

“彗星通常会带来八样东西,”丹迪用他一贯漫不经心的口气嘟囔道,“狂风、饥荒、瘟疫和死亡,是给国王的;其他的还有战争、地震、洪水和痛苦。”

不到一年,西格斯蒙德死了。斯宾塞撇下那些演员,独自回家去了。三千名英国新教雇佣兵途经柏林前往布拉格,意欲阻止信奉天主教的哈布斯堡[60]进犯。等到他们和其他的雇佣兵辱没使命往回撤退时,奥地利人占领了德国大片土地,并要求勃兰登堡和普鲁士俯首称臣,受它的保护。为了尽快解决问题,大批人质被带走关押。尽管支付了六万荷兰币,帝国军队还是占领了柏林。

奥尔巴尼依旧逗留在王宫里,因为他在那里为自己觅得一位干妹妹。她和他年纪相仿,艳若桃花。正如一位异教老诗人所写,他爱她如痴如狂,好像她就是他自己迷失的另一半。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便怦然心动,甘愿受她驱使。演员的身边总少不了一位针线活做得好的女人,她就是因为会干针线活进了这个剧团。她给演员们做戏服、缝裤子,为他缝补衣领饰带时,他的脖子感受到她的气息。和其他演员相处时,她行为拘谨,举止得体;可一等到他俩独处,她便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穿他的裙子,戴他的呢帽,好像他俩是羊群中一对小羊羔。有时候,他们躺在城堡的戏服室里,谈天说地,畅想未来,傻乎乎地干些小孩子的勾当,直到她父亲来把她带回家。

现在再看吧!柏林已经陷入奥地利士兵的魔爪,任由他们肆意践踏。房屋烧毁了,橡树成了绞刑架,勃兰登堡藩侯的藏宝室也被掠夺一空。姑娘们宁愿跳进施普雷河活活淹死,也不愿再被强暴。他干妹妹的母亲被侮辱后,跳进炉灶,成了烤乳猪。她父亲被士兵用枪托活活打死。她本人侥幸逃脱,躲进了戏服室里。可是第一个发现她躲在那里的却不是奥尔巴尼。就在剧团的戏服和道具上,他的干妹妹被一个克罗地亚[61]骑兵压在身下。那个骑兵强暴了她后又从她的裙子上撕下一块布,堵在她嘴里,让她喊不出声来,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奥尔巴尼抓起原本属于麦克白的匕首,在那个禽兽的身上捅了一刀又一刀,直到他的鲜血染红了他们的衣服。

那个骑兵的嚎叫声惊动了其他士兵。但在他们赶来前,奥尔巴尼已经换上剧中罗莎琳德的戏服。那些士兵走进这间小屋,他已经扶起干妹妹,然后编了个谎,说有个克罗地亚骑兵出于嫉妒袭击了自己的同胞。

“大人,他祸害了我俩,然后袭击了他的同伙。”奥尔巴尼极其夸张地对着一位奥地利军官说,并且祈求他的保护。现场一片混乱,他的表演没有露出破绽。他和干妹妹趁机溜走了。他们跑过古老的兰格桥,穿过犹太人聚居的木屋,最后跑出了斯特拉洛城门(Stralower Gate)。

除了躲进克佩尼克树林、躲避那些天主教士兵的追捕,年轻的奥尔巴尼别无他法。恍恍惚惚之中,他希望靠着捕获的鸟儿和山毛榉果为食,在这个隐秘的峡谷中得以生存下来,直到战争的横祸退出柏林后他们可以重见天日。但是他的干妹妹被强暴后下身血流不止。他们逃了不到一个小时,便不得不在一个被烧毁的农舍里躲避歇息。他用松树枝铺好床,又弄了点野菜充作晚饭,但她还是浑身疼痛乏力。两人彻夜未眠,既因为她的疼痛,也因为附近农民痛苦的惨叫。

黎明来临,她还是血流不止。中午,她剪下一绺头发,将它作为定情物缠绕于他的手指。黄昏时分,她停止了呼吸。奥尔巴尼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直到她的身体变得冰冷。

没有工具掩埋她,他便用他们的衣裙将她裹起来。这些衣裙,都是她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然后,他开始用石头堆墓。堆着堆着,他哭了,哭得不由自主,像小时候一样,哭声悠扬,宛如来自风笛。石头越堆越高,将她整个包裹。他感到空虚,空虚得无从感觉。他燃起一堆篝火,本想驱逐狼群,却招来了士兵,于是他只好躲入密林。

他躲在密林中熬过了那个夏天,每天以野果和蜗牛果腹,无意于人世间的生活,只想坚强地存活下来。冬天即将来临,他整个人都处在某种疯狂的状态。他挖了一个洞,在里面安置了一些蔬果,还有一条偷来的燻猪腿。天空时而飘下鹅毛般的雪花,时而落下又小又硬的晶体,《皆大欢喜》中的亚登森林[62]何等热闹,而他却置身于孤寂之中,独自表演着罗莎琳德、奥兰多[63]、菲比[64]和加尼米德的角色,在一片绿树林下念念有词:“世界是个大舞台。”[65]

对于战况的进程,他一无所知。他不知道,瑞典国王加入了新教的行列,不知道战争形势风云突变,也不知道马格德堡[66]大屠杀(Magdeburgisieren)——那时的马格德堡,大小跟柏林差不多,沦陷时全城的人遭到天主教联盟的屠杀。他的身心,依旧冰冷麻木。

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愿意让他就这样冰冷麻木下去。春天的时候,地平线上浓烟滚滚,他跑了,直接撞见了瑞典的巡逻队。瑞典军赶走了这里的占领军,此刻正在搜捕溃逃的帝国士兵。这些士兵趾高气扬地迈着胜利者的步伐,帽子上系着黄、蓝两色的丝带。对他们来说,奥尔巴尼就是他们苦苦搜寻的猎物。他们推搡着他,就像狮子捕获猎物后,并不急于吃掉,却要好好玩弄一番一般。他们拉扯他那脏乱的头发,使劲地拽他那已经缠结在一起的卷发,撕扯他从一个被害的农民身上剥下来的衣服。只有他的英语使他免于脑袋开花。他被带到首领面前,向总管叙说了自己的身世。总管可怜他——或者至少是在利用他,让他在军队中做马夫。于是他从军了,作为一名士兵重返柏林。

可是,摆脱天主教的统治并没有给这座城市带来安慰。与之前的奥地利人一样,瑞典人抢夺柏林人的财物,虐待、伤害柏林人。为了寻找宝物,他们砸窗户,砍断男孩的双手。严刑逼供的时候,他们把污水直接灌进柏林人的喉咙,还美其名曰“喝点瑞典人的饮品”。现在,吊在树上的都是天主教徒,他们的尸体像枯萎的果实,挂满枝头。最倒霉的要数犹太人,他们遭到了双方的蹂躏。熊熊燃烧的建筑上飘浮着火花和灰烬,似乎要把罪恶的种子洒遍整个世界。

小马倌的角色,就是与一些令人讨厌的随军小贩、娼妓以及食客一起,跟在部队后面。奥尔巴尼打扫马厩、擦桌子、给人上菜,作为报酬,他得到了黑面包,也得到他上司玩厌了的农家女。他接受面包,却无法接受农家女,因为她们的哭泣声让他感到痛苦。继而,他和正式的士兵待在一起,等候战斗。

奥尔巴尼又有了新角色,一名火枪手。他称弹丸,十粒一磅,把火药和弹丸装进弹夹,六个星期后,他有了力气,肌肉发达,能够扛起重武器。接到命令出发后,他踏上那最古老的战争舞台,手握一支装好弹丸的枪,卧地等待,身边还摆放着另外十二支枪。他像莎士比亚剧中的亨利和科里奥兰纳斯一样冲锋陷阵,一往无前。他热血沸腾,气血旺盛,无情地砍杀祈求他怜悯的敌人。他体态轻盈,脚步矫健,甚至跑到队伍最前列,想象自己如瘟疫般令人恐惧。

可是奥地利军队又重新集结,把他们逼回那个破败的城市。长矛碰撞的声音,铠甲的撞击声,可怕的枪声,号角声,还有伤兵的哀叫声,这些声音汇合在一起,回荡在战火燃烧的城墙。他被困在队伍后面,来不及跑进城里就被俘虏了,即将押送去枪毙。

那时,他的好朋友丹迪·赫勒尔碰巧也在那里。赫勒尔已被迫加入帝国军队,这时挺身而出为奥尔巴尼担保。奥尔巴尼幸免一死,于是他们得以在旧宫殿里为司令官表演,为他吟诵亚当关于美德的文章。尔后,他们吃法国炖菜,喝劣质的马姆齐甜葡萄酒,直到酒足饭饱,才思枯竭。第二天早晨,他还是个火枪手,只不过调转了枪头。

他在帝国军队中干的第一件事,漫无目的,无非是个闹剧。柯林城的一名地方官员,表面上改弦易辙,内心却很不情愿为天主教联盟的重返摇旗呐喊。柏林人颇为看不起他们的新主人,格拉夫·祖·施瓦森伯格(Graf zu Schwarzenberg)。为此,他将瑞典人威胁要进犯的周边地区都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他希望得到这位柯林官员的效劳,如果不肯效劳,就要了他的脑袋。奥尔巴尼和丹迪带着刀剑和火枪来到这个官员家里,准备好好劝说他一番。

但是另一队奥地利士兵比他们先到那里,采取的手段也更为狠毒。他俩走进院子的时候,那位官员的拇指已经被挤进一支手枪的火药池里,火石、扳机都已经蓄势待发。可他还是不肯回心转意,于是他那血肉模糊的手指又被塞进了枪管里。还没等枪声响起,却传来女孩的哭喊声。原本藏在阁楼里的官员女儿自我暴露了。此前,奥尔巴尼一直以为,这个鬼地方不可能有年轻妇女活下来。而她的出现,使现场的气氛为之一变。小分队的队长决定让这个官员尝尝另一种苦头,于是便开始在他女儿身上找乐子。

那一刻,奥尔巴尼认出这个淫棍就是那个克罗地亚骑兵。他本以为被自己杀死的恶棍现在竟成了他的战友。当然,因为奥尔巴尼没有穿女人衣裙,这个克罗地亚人并没有认出他。此刻,克罗地亚人眼睛盯着女孩的父亲,嘴里发出短促的淫笑。

在愤怒的彗星陨落后的短短几年中,奥尔巴尼目睹了家破人亡,见到过士兵的肢体在战地抽搐,看到过孩子被人满身洒上火药活活烧死。然而眼下,他这个可怜的演员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跑上前去,扭转局面,阻止暴行,救下女孩。因为,他没能救活他的妹妹,他失去了他的妹妹。

“还有谁上?”还没等奥尔巴尼有所行动,那个克罗地亚骑兵就叫道,一边叫喊,一边招呼奥尔巴尼和其他的巡逻兵,“这年头能在柏林品味这样鲜嫩肉体可真不容易。”

奥尔巴尼赶紧往后缩。但是,一方面出于同志情谊,另外一方面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丹迪气势汹汹地叫喊起来,认为这样的待遇应该由从未有过性爱体验的年轻人来享受。他的话勾起了这些男人无尽的想象,大家就把奥尔巴尼推上前去。奥尔巴尼极力反抗,但是那个克罗地亚骑兵亲自过来解开他的皮带,扯落他的裤子,将他的身体紧紧地挤压到那个女孩温暖的双腿中间。

“用点力,伙计,”他这样说道,“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真正的男人。”

邪恶的念头,恶毒的想法,在他的灵魂深处堆积起来。他希望受人敬仰,希望为观众带去欢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好人。可是,他最终发现,自己不过是剧作家的玩偶,任人摆布,衣不蔽体,连微笑的自由都没有,只是一个可怜虫,一个该上绞刑架的恶棍。

那天晚上,他找到那个克罗地亚骑兵,邀他一块儿去喝酒。回军营的路上,奥尔巴尼把他打晕。他知道一个洞坑,这个洞坑当初是为了在城堡那里建新教堂挖的,但后来由于大家忙于战乱,便废弃了。现在,他把那个骑兵推进洞坑,然后把土一直埋到他的脖子。那个家伙醒过神来,明白过来奥尔巴尼的意图,开始大声呼救。奥尔巴尼用布堵住他的嘴巴,然后明白无误地对他说:“既然你总是喜欢和死神玩耍,我就让你最后一次玩个痛快。”

他不急不慢地围绕着骑兵的头堆起高高的泥土,时不时地停下来,免得让哨兵发现。等到都堆好,这个克罗地亚人的头颅就坐落在类似漏斗之类的物件底部。最后,他捧起泥土,一点一点地洒进去。这个克罗地亚人鼻孔里灌满泥土,棕色明亮的眼睛特别迷人。奥尔巴尼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凝视自己的眼睛,看着他窒息而死,眼神无力,光芒不再。奥尔巴尼将事情做得很完美,他将这片泥土夯实,确信罪恶会永远埋在这座城堡之下。

这个男人,一生命运多舛,多灾多难!奥尔巴尼重返前途未卜的岗位,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受了重伤,残废了。最后,他和丹迪在城墙西头的约翰·西格斯蒙德的狩猎园——蒂尔加藤公园(Tiergarten)找到一个藏身之所。战火仍然在他周围蔓延,整个欧洲都卷入其中。波兰人为德国人而战,法国人蹂躏荷兰人,西班牙帮助奥地利,而苏格兰人(跟英格兰人一样)有奶便是娘,谁出钱就为谁出力。所有这些军队都来往穿梭于柏林,践踏这里的生命和庄稼,带来饥荒,传播瘟疫。奥尔巴尼也宛如行尸走肉,游弋废墟,烟雾缭绕,泪眼婆娑,驻足于似曾相识的、画着黄色骷髅头的门廊前,逗留于遭受洗劫的墓穴,等待着世界的末日。

看看他吧!看看他这一生!曾经年少过,相爱过,从军过,现如今老态龙钟,形同傻子,满嘴无牙,两眼茫茫,一无所有。忆当年,他也曾在舞台上风光无限,叹如今,好梦已碎,正渐渐步入黑暗的墓穴。他已经历尽坎坷,万念俱灰。雀斑点缀的鼻子已经不再挺拔,心中不再有爱,连那一绺卷发也早已不知去向。他已经身心憔悴。环顾圣玛利亚教堂院子,只见满目尸骨,残骸遍野,了无生气。

尽管他无比渺小,微不足道,但是他属于这个该诅咒的鬼城,永远属于。我要对你说,请睁大眼睛端详他。看着他闭上眼睛,死去,知道死后不再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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