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帮你打听了,押解进军的俘虏因为人数太多,无法全部收押在监狱。大约有三百名年轻美貌或出身贵族的女子已经充入了宫中浣衣局,其他女子或充为军妓,或没为罪奴,或卖入青楼。你那位姐姐,若如你所说美貌动人,又有将军看中,应当已经被带回府中藏起来了,莫不然就是被献给了他的上级。但你放心,像你姐姐那样的人,自然不为沦落到军妓罪奴这样的身份。”
“那万一是宣威将军为了取悦宫里的贵人,将人送去了宫中浣衣局呢?”
阿南一时无言。
“不管怎么说,还烦你再帮我仔细打听一下,你帮我这一遭,将来你若有难处,我也定然能帮则帮。”话出口了,冷阮才觉得自不量力。自己尚且不是自由身,何谈帮人家一二。
阿南却并未察觉她的心思,只道:“不是我不帮你,朝中大臣的府邸内宅和宫中浣衣局岂是我们这种阶品的人能够打听到的?你如何不去求少将军,他能想法子打听到的自然比我多。”
冷阮敷衍一笑,继而转了话题:“听说你升了官,我可没钱买什么贺礼,只能道一声恭喜了。”
虽然是从正七品校尉升到了从五品游骑将军,于才十九岁的他来说,已然是很不易了。不过,这一遭,还是多因沾了昌国公府的光。他虽然还在昌国公的军营中做事,但昌国公特许他另外置一所四进四出的院子作为府邸,小小请了六七桌军中的弟兄,就算给自己道喜。
没想到冷阮此时还想得起给他道贺,不由心中一软,点头道:“你快回去吧,免得她们找你。”
冷阮在府里里待了好些日子,借着帮人来往前后园子办事取东西的由头,渐渐摸清了大半个园子的路。这里的南侧后门是后园的婆媳常出入的地方,但一般是早饭前晚饭后走动的多,白日里尤其是午时便不见人走动。冷阮特地来这门上打听了两回,好不容易才见着阿南。借着看门的谢老爷子的方便和尚妈妈的面子,方能小叙片刻。
这时冷阮想起来是替尚妈妈跑腿去文姨娘那里取东西,迟了也不知打不打紧。与阿南倒别后便直奔文姨娘的院子。
还好,因同小芷来过两回,这会子再七拐八弯的,也能找得到路了。
文姨娘的住所挨近夫人的正院,不过只隔了一处小花园、一处朱栏桥。实在是顶顶好的位置。基本上每一次老爷从前院过来,走到正院门前,都能远远瞧见文姨娘那暖香斋的红漆大门。
冷阮过朱栏桥往西边绕,避开正院,走到暖香斋时刚至午时。
文姨娘正和二小姐用午饭,院内的管事张妈妈在廊下立了张椅子一张案,正与来领牌子的各房妈妈丫头说话。这会子,人已不多了,冷阮只略等了一会子,便论到排在末位的自己。
“哟,是长嘉院的小阮啊。”张妈妈冷眼打量了她几眼,“是打扮得比别人家院里的都鲜亮可人,怪不得公子爷喜欢,巴巴得从外头弄进来。”
冷阮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上两回她跟着尚妈妈过来也不曾见着张妈妈如此挖苦自己,今日倒是怎么了。她面色一红,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那些尚未来得及离开的丫头婆子们听见张妈妈说话,也都停下脚步转回头来看好戏。她暗自打量了一番自个儿今日的装扮,不过是寻常二等丫头的服饰,也并不曾越矩。思来想去,只今晨院后新开了金黄的腊梅花,小芷摘了一朵簪入自己鬓间。
张妈妈继而道:“咱们国公爷说了,院子里最忌这些莺莺燕燕,也不知你这妖妖娆娆的打扮给谁看。”
冷阮心里冷笑一声,这张妈妈瞧着是硬要找自己的麻烦。她遂轻声笑道:“张妈妈教训的是,奴婢谨记在心,下回不敢了。”
张妈妈见她态度恭敬,顿时大为得意,不由拔高了声音,“我这是为你好才说你几句,你可别不识好歹。”这话似对冷阮说,更像是对院内其他人说。
冷阮将腰压得更低,态度更加谦恭,微笑道:“奴婢明白,谢张妈妈教诲。”
正说着,屋里头有人出来传话,“妈妈,姨娘让小阮进去说话。”
张妈妈斜睨了她一眼,挥手叫了个“去”便不再理会。
冷阮跟着那丫头进了屋,顿觉得温暖如春。地上拢着富贵豪族才用得起的银炭,罩在花纹繁复的炉子里。正有个丫头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屋内锦绸做帘,丝缎做幔,珠翠莹目,一股子甜腻的香气萦绕其间。
另有三四个丫头站在桌边服侍文姨娘和二小姐吃饭。那二小姐邓芙才不过八岁大,生得娇滴滴的一团儿,一边吃着奶妈子手把手喂的饭,一边朝她娘亲撒娇道:“烫,娘亲,烫。”
文姨娘横了那奶妈一眼,斥道:“怎么做事的?把小姐烫着了。”她呵斥得声音并不大,倒像是温柔的愠怒。
那奶妈子却急道:“这点子温度不算什么,寻常小孩子都受得了。”
文姨娘不理会,倒是她身边的丫头颐指气使地道:“不会做便出去,多得是大把的奶妈子,还差你一个不成?二小姐金尊玉贵的身子,够你们这种人糟践的?”
她枪炮似的训斥了半晌,那奶妈憋得脸色涨红,满脸委屈,却不知如何反驳。被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教训,多少有些下不来台面。
那丫头一通训斥完了,文姨娘方道:“春羞啊,齐妈妈好歹是有些资历的妈妈了,你说话小心些,别冲撞了人自己还不知道。省得我下回罚你。”
春羞有些促狭:“我省得了。”
“出去吃饭罢。”文姨娘柔声道。
那春羞冷眼瞧了瞧刚进门的冷阮,甩了甩手中的手帕子,妖妖娆娆地出门去了。
这会子,文姨娘才留意到站在门口的冷阮,“你过来,别怕。”
她亦步亦趋走上前,微微抬头看着座上的文姨娘。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头发并未完全盘起,散落了一缕勾在胸前。穿得虽然奢华,却并不保守。双襟交叠胸前,露出整副锁骨和若隐若现的粉色荷花内衬。微丰的身材透出天然的韵味,肌肤白皙,神姿妖娆,身上一股子乳香,像用牛奶泼遍了全身一般。
“你就是那个长嘉院新来的。才进府一个多月,就已经被升为二等丫头了?”
冷阮有些惶恐,“想是姐姐们怜悯奴婢年幼,所以许奴婢做些轻松活。”
文姨娘微笑点头,“长嘉院里头瑞书、冬露、玉簟几个都是服侍久了的,个个伶俐周到,想要出头也并非易事。我看你甚是乖巧,我这院子缺个近身伺候二小姐的,不如我同你家公子爷要了你来,到二小姐身边服侍罢?”
冷阮抬头,微微凝眉。
“怎么?你不愿意?”她说话温柔,却不知为何,压迫得冷阮有些不安。
她连忙道:“姨娘瞧得上奴婢,奴婢不胜感激。只是未得公子爷允许,奴婢不敢立即应允姨娘。否则回头叫公子爷知道了,倒觉着奴婢早就想离开,反倒伤了他的心。姨娘若喜欢奴婢,不妨和公子爷说说,若公子爷同意,奴婢再收拾东西搬过来也不迟。”
文姨娘面色冷了冷,也不言语,默默吃了几口菜。良久方道:“你先回去罢。”
冷阮默默退出来,待从张妈妈处取了牌子出了暖香斋,已然惊得一身冷汗。
她急急得往库房去领茶叶,不妨文姨娘身边的丫头春羞已然等在朱栏桥畔。
“小阮,去哪儿呢?”春羞倚着栏杆,含笑问道。
进府第三日,冷阮便注意到了文姨娘身边这个小丫头。约莫比她长一两岁,身量却不及她高。但容貌出挑,小小年纪已然生得娇媚可人,水蛇腰,含秋目,樱桃唇。打扮越过一般的大丫头,冬日的衣裳两日便换一次,粉色的娇嫩,紫色的矜贵,绿的俏皮,黄的亮眼,加上她生得好看又伶俐,站在众丫头堆里便是最最扎眼的那个。像春日的迎春花,肆无忌惮地绽放着。
而且,文姨娘仿佛非同一般地宠爱着她。
不是她一个人觉得文姨娘和她生得倒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春羞更加娇俏,倒缺了份文姨娘的韵致。后来才听说,她是文姨娘娘家族中姊妹的庶女,因家族中道落魄,父母双亡,遂跟了文姨娘做了贴身侍婢。长得略微相似便也无可厚非。
“春羞姐姐午安,我这会子去库房取茶叶,姐姐可是要与我同路。”她讨巧地笑着。
“我么,倒是不用跑腿。这大冷天的,怕是午饭都没吃罢?”
冷阮嘻嘻笑道:“取了东西便回去吃,我让她们给我留着呢。谢姐姐关心。”说着,将春羞一打量,“几日不见姐姐,愈发漂亮出挑了,倒显得我们跟乌脚鸡似的。难怪姨娘这么喜欢姐姐,将来姐姐肯定比我们这些人出息。”
春羞听了心里十分受用,口里却道:“你别净哄我,谁不知道你们家公子爷最疼爱你。”
“哪里的话,我们公子爷时常说我极是散懒愚笨,一句话要说三四遍才听得明白。还听得公子爷提起姐姐。”她顿住,不再说下去。
“公子爷说我什么?”春羞忽地睁大眼睛,渴盼地望着冷阮。
她作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模样,良久方道:“公子爷说……说,那姨娘身边的春羞姑娘,说话伶俐,又颇有当家气派,倒比许多官家小姐还强些,将来必定得配个好儿郎。”
春羞微微垂下眉,显出一抹娇羞来,“公子爷真这么说。”
“自然是真的,比真金还真。只不过这样的话他也是偶然提及,不在外人面前道。我也不过偶然间听得一回。”
春羞见冷阮一派认真的模样,忽觉得她那张脸并不十分可厌。只道:“你们公子爷还曾说我什么没有?”
“旁的倒也记不得了,不过姐姐放心,下回再听着,我一定转告姐姐。”
春羞假模假样咳了两声,恢复一派冷淡神情,“倒不用特意来告诉我,有事没事过来找我玩便是。”
冷阮连忙点头,“我要走啦,这就不陪姐姐说话了。也不知怎的,公子爷近来忽然喜欢上喝那南楚的蜜枣茶,只可惜我们那里的蜜枣已经吃完啦,这可不还去得取旧茶叶来对付。”
冷阮说着,走过朱栏桥,朝库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