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筠登时怔住,双肩瑟瑟颤抖,窘迫道,“我……我……哪怕是祖宗规矩,可是永璋还那么小……”
“小么?那你看我的孩子。”青樱轻轻摩挲着小腹,“永璋是还小,可也在你身边留了三个多月。可是我这个孩子要在宫里生下,从他离开我腹中的那一刻,他就要被抱走了,顶多只许我看一眼。”她缓一缓声气,又道,“主子娘娘把她亲生的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的事,你不是不知道吧。连嫡出的阿哥也不能例外,更何况你我。你与其在我这里哭哭啼啼,不如坦然接受现实。”
绿筠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晕过去,落在地上她倒是醒了许多,只怔怔地流下泪来。惢心赶紧喂了绿筠一口热茶,“小主别这样,真是要吓坏我们小主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惢心,你就由着她去哭。也好叫她知道,这后宫里要哭的日子多着呢,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她今儿个一路疯疯癫癫地到我这里,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看了去,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那成了什么了呢?她不要体面,三阿哥也是要的。”她扬一扬脸,示意惢心取过自己妆台上的玉梳来,一点一点替绿筠篦了头发,挽起发髻,“进了宫,就不同于在府里了。你再心疼,难道还不顾永璋的将来么?永璋养在阿哥所里,有八个嬷嬷精心照顾着,每到初一十五,她们就会把孩子抱来和你见上一个时辰,为的就是怕母子太过亲密,将来外戚干政。这件事你求谁都没用,只能自己受着,天大的面子也大不过祖宗家法。”
绿筠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到衣襟上转瞬不见。她满眼悲泣伤心,“那么以后,难道以后,我就只能这样了。只要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得离开我,是吗?”
“这不是什么坏你得明白,你的孩子一个个被带走,说明你能一个个生下孩子——在这后宫里,孩子才是永远的依靠,也唯有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云,在这宫里谋一个安定的位子。后宫里多少女人尽管有宠爱有家世,却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得,你明白自己有多幸运么?”青樱暗指一番晞月说。
绿筠怔怔地坐着,由着惢心为她上好妆,勉强掩饰住哭得肿泡发红的双眼,泪汪汪道:“姐姐,那我该怎么办?”
青樱沉吟道,“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何须来问我?有些表面上的文章,你不需要给我看,你得给现在最需要看的人知道,你对此事感恩戴德。至于她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绿筠死死忍着泪,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次日新帝登基,晚膳时青樱只命上了些素菜,惢心侍奉夹菜,在她耳边悄悄道:“苏小主昨儿回去打扮得整整齐齐,去皇后宫里谢了恩,谢皇后让阿哥所替她照顾三阿哥。还说自己哭着跑到咱们宫里,是因为自己伤心过了度,一时昏了头,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恩典。”
“她还不算太傻。既然这样说了,无论皇后信与不信,都不好再追究,毕竟皇上刚刚登基,不宜生事。”青樱盈盈浅笑。
用膳过后也是无事。皇帝的心思都在前朝,还顾不上后宫,顾不上尚无名分的她们。这让青樱颇为安慰,可以安静下来厘清思路。
这样胡乱想着,殿门被轻巧推开,春白闪进来,她在青樱耳边低语几句,青樱神色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春白示意惢心带了闲杂人等出去,声音压得极低,“老主子身边还有一个宫女叫绣儿的,是老主子带进宫的心腹。她偷偷跑来告诉奴婢,说老主子不大好,一定要见您一面。”她见青樱神色沉重,斟酌劝道,“奴婢多嘴劝小主一句,不去也罢。”
青樱转着手指上的护甲,“不用你说。景仁宫娘娘是太后的死敌,要是让宫里任何一个人知道,我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春白微微一叹,颇为担心:“到底老主子与小主同出一族,奴婢想着……唉。”
“我知道你有所顾虑。”青樱沉声道,“我只告诉你,今日是新帝登基,景仁宫娘娘这时候想要见我,我多半也能猜出来她要说些什么。你只需要让绣儿转告景仁宫娘娘一句话,我会让乌拉那拉氏恢复它原本的荣耀。”
这一夜紫禁城中凄风不止,青樱驻足窗前,极目远望,当最后一束烟火归于湮尘,青樱自言自语地朝着景仁宫的方向默默念道:“恭送皇后娘娘。”
已过子时。青樱唤来春白,看见她的表情十分凝重,便已心知肚明,只道:“走吧,去给太后请安。”
夜路漫漫,她是今生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长街,青樱踏着满地月色悄然走进寿康宫。
“青福晋这么晚怎么来了?”福珈姑姑出来迎时十分惊讶,“快请进来,这若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青樱屈膝福了福身见过太后,方才跪下道:“深夜来见太后,实在惊扰了太后静养,是臣妾的罪过。”
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她随意翻着书页,缓缓道:“你怀着身孕,还深夜过来,想必有要事,坐下说吧。”
“谢太后。”青樱小心翼翼地端坐在红木雕花扶手椅上。
太后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轻道:“你们都下去吧。福珈,去外面守着。”福珈欠身应了,将一众宫女太监带下去,殿中便只剩下太后与青樱默然相望。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太后声音虽轻,语中的沉疾之意却深沉可闻。
“今夜景仁宫娘娘想见妾身最后一面,但妾身推辞未去。”青樱语气寥寥,“妾身在宫中看完了最后一支烟花,想着子时已过,此刻宫中尚未歇息的不过太后与妾身二人,故而来此请安。”
太后的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却在荧荧烛火的映照下,含了朦胧而闪烁的笑意,“到底不枉哀家当年选你为皇帝的侧福晋,竟然猜到哀家没有入睡。那你再说说,哀家为何不安歇?”
青樱目视四周,忽然弯眉一笑,“太后想要安歇,自然该在慈宁宫。如今皇上刚登基,事情千头万绪,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皇上对太后一片孝心,自然是希望将慈宁宫桩桩件件置办好了,才能恭请太后挪宫。只是委屈了太后,要在寿康宫暂居几日,太后住得不舒坦,失了安寝也是难免的。妾身虽然身份低微,若是有幸见着皇上,合该提醒一二。”
太后瞥了青樱一眼,“你这番话,既是维护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颜面。你是先帝与哀家钦赐给皇帝的侧福晋,身份贵重,潜邸之时亦是侧福晋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苏氏、后来才从格格晋为侧福晋的高氏都要尊荣,在皇上身边说几句话也是该当的。可你就不怕哀家念及景仁宫乌拉那拉氏有大罪,迁怒于你么?”
“太后睿智英明,自然不会为着乌拉那拉氏的罪人而迁怒身怀皇嗣的妾身。况且,若太后真是容易迁怒之人,当初也不会选妾身为侧福晋。”青樱风轻云淡地回以笑容,“说句冒昧的话,太后您从来不是寻常的女子。所以今日妾身来此,是想让太后知道,人死罪孽散,太后不必执着于景仁宫罪人与妾身的关系。”
太后目光一转,只打量着青樱,良久方道:“你也不是寻常的女子。新帝潜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还有格格珂里叶特氏,其余都是汉军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贵,其他的人就不用说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满汉一家,所以高氏虽然在潜邸时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后宫,却不得不多赏她几分脸面了。而且高氏的父亲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这样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无非是提醒她今时不同往日。青樱心中明明白白,恭谨道:“妾身与月福晋的位份自有皇上太后做主,妾身有这个孩子在,便不强求名分。”
太后微笑道:“你倒看得明白。罢了,哀家懂了,你根本不需要哀家的开解,自己就看得明白。你怀有皇嗣,来日册封必不会屈居高氏之下,只是少不得要并尊。若你能生个阿哥,哀家会看护着他。”
终于等到这句话,青樱起身屈膝,低首诚恳道:“太后慈恩,妾身感激不尽。”
太后似笑非笑,只斜靠着软枕,拔下发间的银簪子拨了拨灯芯,“你是个聪明人,好了,夜深露重,回去罢”
青樱起身告辞。太后见她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笃定的笑容。福珈进来为太后披上一件素锦袍子,轻声道:“移宫的事儿,太后嘱咐皇后一声就行了,或者晞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爱惜,她去说也行。青樱小主的身份,不配说这样的话。”
太后拾起书卷,沉吟道:“你真当她不够聪明吗?从前是家世显赫,被宠坏了的小姐脾气,不知收敛。自从嫁入潜邸,哀家总觉得她是变了一个人,否则如何能让皇帝这般怜爱?就凭她今日没去景仁宫,又来寿康宫说这些话,哀家就知道,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福珈迟疑道:“可青樱小主是为了什么呢?昔年乌拉那拉氏那样欺压太后,青樱小主就是想示好,太后又如何能轻易消气?”
“你在外面都听见了,她说人死罪孽散,这意思就是说乌拉那拉氏活不了多久了。如今她有皇嗣护佑,有皇帝宠爱,高晞月再猖狂又能如何?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高晞月有家族有美貌,她们什么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会用心用力。而只有她有所求,她要求腹中孩儿受哀家照拂,或者更多,所以哀家才能放心与她交易。”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会容得下青樱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从容道:“容不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为了。”
青樱坐在梳妆镜前,改名就不必了,青樱就是青樱,不必为讨他人欢喜而改变自己,这一世,自己只是青樱,这样想着,青樱对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
第二日晨起是个晴好天气,富察氏带着一众嫔妃来寿康宫请安。虽然名分尚未确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绝无异议的,众妃只按着潜邸里的位分,鱼贯随入。
太后见天朗气清,心情也颇好,便由诸位太妃陪坐,一起闲聊家常。见众人进来,不觉笑道:“从前自己是嫔妃,赶着去向太后太妃们请安。转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着人家年轻一辈儿进来,都娇嫩得花朵儿似的。”
高晞月嘴甜,先笑了出声,“太后自己就是开得最艳的牡丹花呢,哪像我们,年轻沉不住气,都是不经看的。”
太妃忍不住笑道:“从前晞月过来都是最温柔文静的,如今也活泼了。”
高晞月笑着福了福,“从前在王府里待着,少出门少见世面,自然没嘴的葫芦似的。如今在太后跟前,得太后的教诲,还能这么笨笨的吗。”
太妃笑着点头道:“我才问了一句呢,晞月就这么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教养得好。”
太后微微颔首,“好了,都赐座吧。”
众人按着位次坐下。正嘘寒问暖了几句,太后身边的贴身太监成公公进来,远远垂手站着阶下不动。
太后扬了扬眉,问:“怎么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景仁宫娘娘殁了。”
青樱心中了然,只是抬头淡定地看着太后,一丝反应也无。太后也不理会,只定定神道:“什么时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来报的宫女说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太妃摇了摇头,嫌恶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太后默然片刻。“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吧。皇帝刚登基,这些事不必张扬。”她看一看青樱,“正好青樱你也在。你姑母过世,你也当去景仁宫致礼。”
青樱端然起身,从容自若仿佛去世的只是个寻常的宫人,“臣妾只知寿康宫,不知景仁宫。且乌拉那拉氏虽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这致礼之事,臣妾恕难从命。”
晞月听说这话,伸手扶了扶鬓边缠丝镶珠金簪,朗声道:“到底是一家人连着心呢,青樱妹妹这样说,可真是让人心寒啊。”
殿内一时寂静,太后刮一刮茶盏,淡淡道:“说起来哀家与乌拉那拉氏曾同为先帝后妃,如今也不露面,不知是不是也让人心寒。”
晞月闻之匆忙下拜,叩首道:“臣妾失言,请太后恕罪。”
太后悠闲地喝了一口茶,四下看了一眼,方道:“起来吧。倒像是哀家欺负了你。”她也不看晞月一眼,只是冲青樱长叹一声,“你倒公私分明。罢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刚到宫里,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高晞月被茉心搀扶着起身,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再多言。
言罢,在场诸人却都隐隐猜测,作为乌拉那拉氏侄女的如青樱不仅没被太后为难,说不定还得了太后青眼,看来以后得多留个心眼。
再看青樱,仍是端雅静坐。太后微微敛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后你们头一日来寿康宫请安。哀家正好也有几句话嘱咐。皇上年轻,宫里妃嫔只有你们几个。今后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里见不得脏东西,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别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众人一向见太后慈眉善目,甚少这样郑重叮嘱,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太后教诲,臣妾们谨记于心。”
踏出寿康宫,却听晞月的声音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连姑母的丧仪都不肯去致礼了,自己撇得倒干净。”
青樱转身漾开一丝笑意,“原来高姐姐这样有心,那方才怎么不向太后禀明心意呢?不过想想也是,太后都说要公私分明。纵然当年姐姐嫁入潜邸时,也去拜见过景仁宫娘娘几次,有些情分在,但终归要听从太后的意思,姐姐说是也不是?”
晞月被噎得脸色青紫,半晌方冷笑道:“妹妹的亲姑母,自己惦记着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是皇家的儿媳,可不是乌拉那拉氏家的女儿。”
青樱勾唇,“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尝不一样,离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儿媳。生在这儿,说句不吉利的,来日弃世,也只能是在这儿。所以别的人别的事,与我们还有什么相干呢?”
晞月扬了扬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识趣了。只是妹妹要记得,哪怕你撇得再干净,到底你也是姓乌拉那拉氏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只怕太后听见这个姓氏,就会觉得神憎鬼厌,恨不得消失才好。”
青樱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这么喜欢揣测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寿康宫,问问太后的意思,好吗?姐姐可别忘了,虽然景仁宫娘娘是乌拉那拉氏,可已故的孝敬宪皇后也是乌拉那拉氏,那可不是姐姐能冒犯得了的人,姐姐方才的话若传扬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姐姐记好了,乌拉那拉是出了个罪人,可不代表个个都是罪人。”
晞月眸光闪躲,好看的远山眉轻微一蹙,冷笑一声:“你不必吓唬我。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说话,没空陪你闲话。”她扶过侍女的手,“茉心,我们走!”
青樱见她走远,侧脸问春白:“这个时候,皇上在哪里呢?”
素白道:“这个时候皇上已经下朝,也过了见大臣的时候,怕是在养心殿看书呢。”
青樱点点头,想起昨夜与太后说的话,“去备些点心,我去见过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