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樱跟着小太监往里走。弘历的小书房在养心殿西暖阁的末间,地方虽不大,却布置得窗明几净,弘历身边的大太监王钦亲自替青樱打了帘子进来,青樱瞟了他一眼,果见他一脸猥琐相,令人恶心。
弘历仰起头,舒朗笑道:“你今天怎么来了”
青樱含笑行礼,温声道:“没有打扰了皇上读书,便是万幸了。”
弘历搁下书,朝她招招手,“过来坐,别累着孩子。”见青樱在榻边坐了,方才笑道,“朕刚登基,前朝的事没个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们。如今你过来,倒也正好。”他嗅了嗅,见青樱后的春白手里捧着一个红箩小食盒,“带了什么好吃的,好香!”
青樱扬一扬脸,示意春白一样样取出来,不过是四样小点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花糖糕和玫瑰山楂馅儿的山药糕。
弘历笑道:“朕正好有些饿了,陪朕一起用一点。”
青樱取了银筷子出来,亲自递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备四样点心,谁知宫里只备了三样现成的。这一味藕粉桂花糖糕还是太后赏赐下来的,是太后爱吃的。这两日不得空去寿康宫,所以赏赐给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献佛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藕粉桂花糖糕与原来眉庄宫里的一模一样,想来是太后也在悄悄怀念着故人吧。
弘历轻嘘一口气,叹道:“皇额娘的意思,大概是不会难为你了。”他握一握青樱的手腕,“今儿早上,朕听说景仁宫皇后过身了,原想着你该去看看,但怕太后多心,也不便说什么了。”
青樱低眉一瞬,复又轻笑:“皇上放心,臣妾无事,左右也是多年不见的人了,见了也是徒增伤悲。臣妾知道,臣妾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不该给皇上添是非。”
弘历点点头,亲手递了一块山药糕给她,“这山药糕酸酸甜甜的,正适合你现在的胃口。眼下册封没下来,委屈你和孩子了,等过些日子搬到宫殿里去,朕再去陪你。”
“皇上操劳国事,臣妾明白。”青樱偏头打量着四周道:“皇上喜欢壁瓶,本可四时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满床,卧之神爽意快之效,只是如今点着龙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乱了气味。”
弘历笑吟吟道:“朕也这样想。所以宁可空着,闲来观赏把玩,也是好的。”
青樱的目光一一扫过各个图案,忽然立起身望着其中一尊瓶身故意问道:“这个图案倒好,不比其他的吉祥图案,倒像个什么故事。”
弘历不疑有他,只是笑话青樱,“老莱子彩衣娱亲,这个你也忘了?”
青樱望一眼书架,又见案上空着,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么如今不在身前了?”
弘历随口道:“大概是随手放哪里了,回头让王钦去找找。”
青樱似是凝神想着什么,“皇上,臣妾记得《二十四孝》里第一篇是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弘历失笑,“你今儿是怎么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动天,第二篇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青樱敛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记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讲虞舜孝感动天,可见世人心中,总是百善孝为先,更以君王作为其中典范,宣扬孝道。皇上才登基,诸事忙乱,来不及走一趟后宫。”她沉吟片刻,“太后,还住在寿康宫里。”
弘历扬了扬眉毛,“怎么?内务府不是再三请皇额娘去慈宁宫了吗?怎么还住着寿康宫?”
青樱微微一笑,摇摇头道:“照臣妾看,不是内务府办事不力,而是太后存心将这个表示孝道的机会留给皇上您了,皇上合该珍惜。”
弘历静了片刻,柔和笑容里带一点疏懒意味,“朕也想让皇太后移居慈宁宫。可是……”青樱会意,示意宫人们退下。阁中只留了弘历与青樱二人,弘历方低低说:“可朕心里,总还是有道过不去的地方。”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有些痴惘,“朕的亲生额娘……”
青樱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人前人后,皇上的亲生额娘都是太后,说句皇上不爱听的,太后依旧住在寿康宫,等着皇上亲自请她移住慈宁宫,何尝不是因为顾念着这份母子之情?若非如此,直接去了慈宁宫不就是了?”
“母子之情,呵……”弘历的目光沉静若深水,“皇太后专宠多年,在朝中与宫中都颇有权势,若再正位慈宁宫,朕怕她会不会……”
“会与不会,都不在于进不进慈宁宫,而在于皇上的魄力与才干。皇上心怀天下,胸中有万千韬略,何惧区区一女子。”青樱定定地望着皇帝,反握住弘历的手,以自己手心的冰凉,慰他掌心的潮热,“慈宁宫,只是皇太后名正言顺所居住的一个地方。委屈了太后的住所,天下臣民会指责您。而把太后送进了慈宁宫,是点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养太后,请她颐养天年。”
弘历目光微沉,片刻,露了两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说,尽心孝敬,请太后颐养天年,好生养息。”
“皇上圣明。”青樱垂首道,复又轻叹一声,“其实,太后对皇上已是极好。皇上的韬略,原不需要对着太后用,反而伤了彼此情分。”
弘历望了她一眼,默默颔首,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一日众人皆到皇后的长春宫中请安,皇后命人赏了一箩红橘下来,含笑道:“皇上念着咱们后宫,江南进贡的红橘一到,就先挑了一箩送来,正好咱们也一起尝尝。”
众人起身谢恩,“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嘱了众人落座,看莲心和素练分了红橘,方慢慢道:“咱们这些姐妹,都是从前潜邸时便一起伺候皇上的,彼此知道性情。如今进了紫禁城做了皇上的人,一则规矩是定要守的,二则也别拘了往日的姐妹之情,彼此还是有说有笑才好。”
一向是皇后那边的晞月最先站了起来,满面恭谨道:“皇后娘娘从前是臣妾们的姐姐和主子,如今更是天下之母。臣妾们不敢不心存恭敬。”
皇后淡然笑道:“晞月妹妹言重了。本宫比你们虚长几岁,自然在教导之余,更要好好顾全你们。”
晞月领着众人起来,“谢皇后娘娘隆恩。”
青樱看着皇后与高晞月一唱一和,只低了头慢慢剥着红橘玩。
皇后对、晞月的应答甚是满意,含笑点了点头,“你们坐着吃些橘子好好聊聊吧,本宫有些乏了,先回寝殿歇息。”她停一停,环视众人,“皇上已经拟定了你们的位分,也各自安排了宫室与你们居住。如今皇太后已经先移居了慈宁宫,晌午旨意一下来,就各自搬过去住吧。为着这些日子替大行皇帝哭灵,挤在一块儿住也是为难了你们。”
众人闻言一凛,哪有心思再坐,便纷纷告辞了。
果然到了晌午,皇帝册定位分的旨意遍传六宫。青樱站在廊檐下,只听惢心如数家珍:“立后大典之后,皇后已经挑了长春宫去住。诸瑛格格封了哲妃,带着大阿哥去了承乾宫。苏格格新添了三阿哥,封了纯嫔,住在钟粹宫。黄格格封了仪贵人,住在景阳宫。金格格只封了嘉贵人,住在启祥宫,听说她不怎么高兴,只抱怨启祥宫离皇上的养心殿太远。再就是府里的通房陈氏,封了婉答应,也在钟粹宫偏殿住着。”
青樱取过鸟食撒在鹦哥儿跟前,漫不经心地问:“海兰是什么位份?”
惢心微微一笑,“海兰格格的位份倒是不低,皇上说她侍奉小主怀孕有功,封了愉贵人,还说以后就跟着小主住。倒是咱们和高福晋那里,还不知是什么旨意。”她说着往门外看了看,不免有些焦灼,“太阳都快落山了,别的小主那儿都住进新殿去了,怎么咱们这儿还没圣旨来呢?”
青樱听见海兰封了贵人还有封号,便放心不少,毕竟这有封号和没封号还差着等级呢。因此把勺子一扔,只道:“吩咐好咱们身边的人,谁都不许怠慢了愉贵人。”
惢心正要答应,却见春白领着传旨太监王钦进来并两位大臣进来。王钦打了个千儿道:“启禀小主,圣旨下。大学士礼部尚书三泰为正使,内阁学士岱奇为副使,行册封礼。”
青樱端然低首跪下,院子里的人也跟着跪在后头。只见王钦取过圣旨,朗声念道: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乌拉那拉氏青樱为懿贵妃,钦哉。”
听闻封的是贵妃,青樱心中一定,而封号懿则让青樱感慨万千,青樱双手接过圣旨,“臣妾谢皇上隆恩。”
王钦满面堆笑,“皇上说了,翊坤宫就赐给娘娘居住。请娘娘即刻迁往翊坤宫,愉贵人已经搬过去偏殿了。”
青樱面色如常,颔首微笑道:“多谢公公。惢心,好生送公公和两位大人出去。”
惢心答应着,只见王钦拱手道:“奴才还要去皇上那儿复命,娘娘别忘了明日一早换上吉服去长春宫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谢恩。”
“有劳公公提醒。”青樱点点头,转身却见院中众人尚跪在地上,皆叩头高声道:“恭喜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青樱浅笑,摆手道:“本宫乏了,等下惢心会给你们赏钱,你们再把东西收拾好了去翊坤宫。”
春白忙跟着青樱走到内殿,阖上殿门。青樱屏息静气,问道:“月福晋那儿有消息了吗?”
春白点点头,低声道:“刚得的消息。月福晋也封了贵妃,不过无封号。不过皇上的口谕,贵妃之外戚,著出包衣,入于原隶满洲旗分。果然是满门抬镶黄旗,赐姓高佳氏,贵妃也迁往咸福宫居住了。”
青樱淡淡应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春白又道:“皇上待娘娘的情分总比高贵妃多些。娘娘,您的当务之急就是平平安安生下腹中的小阿哥,旁的什么,您暂时都不必操心。有封号没封号,这中间差别大着呢。”
住进翊坤宫中,已经是夜来时分。除了皇上皇后大婚的坤宁宫以外,就数翊坤宫最华丽尊贵。如今海兰就住在西边的明瑟殿,见她过来早早地就在门口等候,行足了参拜大礼,朗朗道:“请懿贵妃娘娘安”。
青樱见她身子单薄,连忙上前挽了她的手,摸到一手冰凉,“咱们之间还闹什么虚礼呢。如今深秋夜冷,你身子娇弱,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快随我进去暖暖身子。”
如此携手进了正殿西暖阁,里面已经被宫人们仔细打扫过,青樱拉她坐下,含笑道:“封了愉贵人,可还欢喜?”
海兰倒不似往日一般,只是端着茶碗,眼含热泪望着青樱不做声。
青樱知道她是感激加欢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笑道:“你我姐妹一场,何需多礼。更何况我离生产还有半年呢,这半年少不得要你辛苦伺候我,可别想偷懒。”
海兰听罢眼圈微微一红,几乎就要滚下泪来,勉强才忍住了,只是柔声道:“我人微言轻,又不受宠。我知道,姐姐为我求了位份和封号定然不易,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不过尽心尽力侍奉姐姐罢了。”
“春白,惢心,你们去外面守着。”青樱扬一扬脸吩咐,只等屋里只剩自己与海兰,方才低低一叹道:“海兰,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便尽力护你周全,定让你与我相互扶持,在后宫里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海兰闻言一愣,含泪道:“姐姐何苦对我说这些?……姐姐你知道,我在这宫中,唯一信任的便只有姐姐了。”
“海兰。”青樱柔声打断,不过眼中却多了几分严肃,“我知道,你过去经历过的事让你不再相信男人。可你想过么,在这宫里,除了我,你还有谁能依靠?争宠或者默默无闻,都只是后宫中的一种生存方式。而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希望你有自己的孩子,希望这世上除了我,你还有自己的倚仗。”
“姐姐……我懂了。”海兰释怀一笑,青樱正色点头,拿绢子拭去海兰的泪痕,展颜道:“万事不需强求,我只希望未来除了我,你还有别的依靠,其实在潜邸时,你就住在我旁边的阁子里,如今咱们又一起住在翊坤宫了。幸好皇上恩典,否则硬生生和你分开,我还真不放心。”
海兰破涕而笑,絮絮回忆往昔,“我也不想离开姐姐。从前我在潜邸的绣房做侍女时也被人欺负,是姐姐偶尔看见怜惜我,劝我要争气。后来又将我绣的靴子进献皇上,让皇上宠幸我给我名分。姐姐帮我的,我心里都记得。时候不早,妹妹先告退了,姐姐早点歇息吧。”
青樱亲自送至廊檐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偏殿的拐角,不知不觉便叹了一口气。
青樱正欲回殿,忽然想起讷尔布的死,还有三四年的功夫,是该提醒阿玛小心着,外边有个亲近的人总比什么都没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