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珮和春白只得一一应了,便起身预备出去,这才发现在门边含笑而立的帝王。两人都数月未见皇帝来翊坤宫了,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不觉仓促行礼,“皇上万福……”
青樱闻声回身,好似才发觉皇帝含笑踱步而进一般,忙堆上满面笑容,屈膝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怎么这早晚来了?”
皇帝含笑踱步而进,亲自扶她起身,温言道:“皇后辛苦。朕一直忙着前朝的事,今儿才得空来看看皇后,皇后不会埋怨朕吧?”
“皇上这话说的,臣妾与皇上多年夫妻,怎还在乎这一日两日的相聚?”青樱一闻他身上的冷香,便知他是从宝月楼中来,也不说破,只捧了一碗雪莲汤来道:“前朝的事要紧,皇上也要爱惜身子。皇上冒着风霜前来,先喝口汤暖一暖吧。”
皇帝欣然接过,但也是随意尝一口便放下了,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温言道:“皇后的手艺果然不错,这雪莲甜汤余香满口,回味清甜,是用了不少心思。”
青樱和静微笑,亲自为皇帝布筷,“臣妾的心思不过是小巧而已,皇上若喜欢,便也是这汤的福气了。”她亲夹了一筷子蛤蜊鲫鱼在皇帝碗里,“京中冬日躁郁,皇上去去火气也好。”
皇帝的笑意无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满意,“皇后也别一直忙着了,不必拘束着,坐下一起用膳吧。”
青黄不接的时节,也并无几样新鲜吃食,不过是些变着花样儿做的菌菇荤腥之物。在旁伺候的,也只有春白和李玉,容珮等都守在暖阁外。
这样静谧的时光,已经许久不曾在翊坤宫中出现,似乎皇帝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题。静默了良久,皇帝清了清嗓子道:“朕看你这翊坤宫里也没种几树梅花,冬日难免枯燥乏味,无花可赏。倒是画苑新送来几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图,明日让李玉送来,皇后看喜欢哪副,也算抵得过了。”
青樱笑如烟水照花颜,雾色蒙蒙,“那臣妾就多谢皇上了。只是臣妾怕花比人娇,有了梅花开放,更显得臣妾人老珠黄了。”
皇帝还是如常的温柔笑靥,声音却干脆得没有一缕尾音,面色微冷,“皇后说这话,便是怨怼朕流连宝月楼了?”
青樱起身微施一礼,浅浅垂眸,有些微的感叹:“嫉妒乃嫔妃大罪,臣妾身为皇后,自然不敢怀有此心。只是作为妻子,与其说是怨怼,更不如说是吃味罢了。可是臣妾只要想起,即便不是在宝月楼,皇上也是要雨露均沾的,不可能只陪着臣妾一人。且这么多年来皇上对容妃用情至深,好容易转圜了容妃的心思,臣妾吃味不假,却也真真切切为皇上高兴。”
皇帝面色略见缓和,颇有戏谑之意,半是玩笑道:“难得听见皇后这般言语,倒像是回了潜邸里一般。”他微凉的指尖拂过她耳垂上碧玉桐叶垂珠坠,神色愈加和悦,“朕不过玩笑一句,皇后不必这样介怀,菜都快凉了。”
“这么多年了,皇上还是这样喜欢开玩笑。”青樱淡然一笑,掩过眼底的一抹清寒,“不过虽然臣妾无此心,这数月来后宫的妹妹们可都翻了醋瓶子,皇上便当作体恤臣妾吧。几位新入宫的妹妹那里,皇上偶尔去一去也无妨。”
皇帝只是轻轻一嗤,“后宫妇人无知善妒,皇后不必介意。若是再有人敢非议容妃,皇后只管依宫规处置便是。叫她们记着,容妃即便只是妃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辱的!”
所以也包括她?青樱心想,皇帝说到如今,也算是终于到了正题。多年夫妻相伴,儿女绕膝,终究比不得容妃的回心转意。他今天从进门开始,所思所想,不过是让她忍让,并且用皇后的威严去镇压后宫不平之声,到头来皇帝继续乐不思蜀,所有的怨恨都是对她的。
便如前世里,皇帝废后时说如懿不够宽仁,何尝不是如懿背了黑锅?
想归想,皇帝的话也不能不回应。青樱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左不过是嫔妃们的事,臣妾白说一句,皇上也不必太动怒。倒是说起位分之事,臣妾倒想起,后宫妃位上缺一人,且嫔位上也只有静嫔、玫嫔、仪嫔、恪嫔、忻嫔和晋嫔,许久不曾添人,倒是可以添几位,也可叫嫔妃们知道,皇上心里不光有容妃,也是念着她们的。”
“也好,妃位的话,静嫔温柔沉静,且抚养十一阿哥有功,就晋为静妃吧。”
“是,臣妾这就去安排。只如今快年下了,新岁不宜加封,册封礼只能等到元宵了。”青樱掰着手指数道,“那皇上,嫔位上要加封谁?如今有恭贵人、禧贵人、诚贵人和常贵人。”
皇帝思忖道:“常贵人刚刚入宫不宜加封。恭贵人之父是蒙军旗,后宫蒙军旗嫔妃已有颖妃和恪嫔是主位,但她与禧贵人和诚贵人都是同一日入宫,若是不加封,倒显得朕偏心满军旗,索性一同封了嫔位也罢。只是禧嫔宫中本就有主位,就让她继续住那吧。咸福宫也空置许久,让诚嫔去住着吧,至于恭嫔……就罢了,让她继续跟着静妃。”
“臣妾知道了。”青樱微笑以对,“一妃三嫔共同晋封,也是难得的大事。臣妾会好生安排。快腊八节了,多添些喜事也好。”
皇帝闻之,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良久才牵动起一丝极淡的笑:“皇后说得没错,更深霜重,今夜朕留下来陪皇后吧。”
青樱得体地表现出应有的欢喜,“初冬风寒,皇上的确不宜出行。留在这儿,臣妾喜不自胜。”
静妃等人晋封的旨意,在腊八节的粥香中传遍了紫禁城上下。而这样的意外之喜并没能持续多久,似乎是为了证实容妃所言不虚,那一日的合宫欢宴皇帝并未现身,只青樱领着后宫嫔妃和皇子公主与太后庆祝。
望着空空荡荡的首座迟迟不见人影,众妃嫔的强颜欢笑,太后强忍着没有发作,只问青樱:“皇后,皇上现在何处?”
青樱起身行礼,言简意赅:“儿臣已经让容珮去宝月楼相请。”
太后扫视左右,冷冷一嗤,“皇后真是费心操持,皇帝连初一十五都不肯去翊坤宫你都隐忍不发,还比往年多添了一倍来置办腊八节的家宴,却等不来皇帝的‘拨冗’一见,当真是全为他人作嫁衣裳!”
当着六宫嫔妃、皇子公主,太后说这样的话委实太驳青樱的脸面,是真得一点余地也不留。永璟等人遽然变色,但事涉后宫,皆不好出言辩驳。
以青樱之聪慧,如何猜不出太后如此这般的缘故,不过是此次晋封妃位的人是静妃而非曾依附于她的玫嫔。她躬身福了一福,端然道:“儿臣操持腊八家宴,所为不过是皇上随心,皇额娘安康,六宫和睦,又何来为他人做嫁衣一说?容妃既然能伺候皇上高兴,儿臣自当为皇上欢喜不尽。”容妃最不耐烦这些应酬,起身道:“臣妾身子不适,恐怕扫了兴致,先行告退。”说着便带了阿吉离去。
皇帝哪舍得容妃离席,也不管太后的眼色,急急忙忙地起身道:“朕与你一同回去……”
话未说完,便见皇帝脚下一顿,似乎有些晕眩,李玉上前去扶,却已是来不及了,只见皇帝身子晃了一晃,失了控制一般直直地坠下台阶去。
“皇上!”
皇帝终究因身体亏损过度,一病不起,“皇后娘娘,以陛下之身体,若还以现在的剂量,陛下还能撑几年,但也不过是强撑罢了,容妃娘娘的意思,想早了断此间事”江与彬立于青樱前恭敬道。
青樱用华美的护甲勾了点香炉中残余的香灰,“不必了,皇上就这样吧,毕竟皇上如今只是身体亏损,若突然暴毙,定会有人疑心,且永璂羽翼尚未丰满,还要这个父皇在前面挡着。”
乾隆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五,缠绵病榻经年的皇帝于养心殿驾崩,终年五十九岁。生前密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传位皇十子承亲王爱新觉罗永璂,命皇四子齐亲王爱新觉罗永璟辅政。
承亲王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悉从前例。次年正月,新皇改元建泽,并以帝讳“永”字常用,避讳不便,更名“颙璂”。
建泽元年,尊先帝元后富察氏为孝贤纯皇后,与先帝同葬。太后钮钴禄氏为崇庆仁德太皇太后,奉养长寿宫,继皇后乌拉那拉氏为宣宁皇太后,奉养慈宁宫。当日册封嫡福晋章佳氏为皇后,赐居承乾宫。颙璂到底年轻,除永璟外,更派大学士亲至称病的荣郡王永琪府邸,与齐亲王同为总理事务大臣,并晋位和硕荣亲王。
同月,新皇册封先帝诸子:除履贝勒永珹外,安郡王永璜晋安亲王,循贝勒永璋晋循郡王,庄贝勒永瑢为质郡王,仪贝勒永璇晋仪郡王,献贝勒永瑆晋献郡王,顺贝勒永璐晋顺郡王。
宣宁太后之下,封意欢为舒贵太妃,颖妃为颖贵太妃,庆妃为庆太妃,静妃为静太妃,容妃为容太妃,恪嫔、忻嫔、晋嫔、玫嫔、仪嫔、诚嫔、禧嫔、恭嫔为太嫔,安排在寿康、宁寿等宫居住。唯有海兰在青樱的授意下,被新皇尊封为景愉皇贵太妃,与青樱同住,居诸太妃之首。
新皇继位,百废俱兴。正巧此时,容太妃之兄进京朝见,请求入宫探视容太妃。颙璂应允,谁知见过兄长之后,容太妃身体每况愈下,数日后便病故,享年三十有八。
在太后劝告下,皇帝下旨寒部台吉护送容太妃寒氏梓宫回天山下葬。
在一个天色凄迷的凌晨,在紫禁城暗灰的云翳下,容太妃的梓宫抬出了偌大华丽的宫城。
那一日,是建泽元年的第一场大雨,倾盆而下。青樱与海兰并肩站在慈宁宫正殿门前,望着水流如注的飞檐,久久无言。最终,还是海兰先开口,轻叹一声:“难为姐姐肯做为容太妃到这个地步。”
青樱默然,似被戳中了心底最柔软之处,眼神迷离道:“他们终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海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问:“昨日在寿康宫,姐姐与她说了些什么?”
青樱闭了闭眼,终是缓缓道:“我把寒歧的骨灰给了她。她很高兴,视若珍宝。她问我,我是否曾经与珍爱之人相伴一生。”
海兰淡淡问道:“那姐姐怎么说?”
穿过空落落殿堂的风有些冷厉,青樱仰起脸,一任溅落的雨丝簌簌拂上面颊,露出一丝笑容:“我回答,是啊,那一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建泽三年,国丧除服。和硕和静公主下嫁大学士之子,和硕和孝公主下嫁尚书之子。
一直到承祐十四年,十一年间,青樱陆续送走了玫太嫔,仪太嫔等八位太嫔,她们皆被追封为太妃,而颖贵太妃也因疾病去世,追封为颖佑皇贵妃。而太皇太后也在其驾鹤西去,享年八十六岁。
不久,意欢和婉音,陆沐萍也走了,追封为舒佳皇贵妃,静怡皇贵妃和庆恭皇贵妃。
海兰的身子未必比她们好多少,可海兰不忍心她孤单一人在这深宫,所以强撑着陪伴守候。
十四年秋,宣宁皇太后与世长辞,无疾而终。不久,景愉皇贵太妃也追随太后而去。
元歌结束完青樱的一生,心中默然,后半生她一直在怀念作为小玉和塞姆的一生,没有后宫中尔虞我诈的算计,只有情深意浓与扶持一生,这是元歌三次轮回中最为幸福的一生,也是元歌什么都不用算计,只全心全意投入的爱情,没有谋求算计,没有猜想怀疑,有的只有塞姆的无限包容与疼爱,元歌的全心信任与甜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看着窗台边的一束满天星,元歌渐渐露出了笑靥。
塞姆,与你相伴一生,经历过爱情甜蜜是我珍贵的记忆,而体会到与相爱之人的离别则使我不敢回想,我曾以为我释怀了,可在经历与弘历的一生后,我才发现我并未真正放下,我用作为青樱的后半生悼念,现在我放下了,大罗三千,两人遇见已然不易,相伴一生这属难得,希望下一世,你仍会遇到携手一生的人。
而此时,不知在哪个世界的一位男子从熟睡中惊醒,他捂住胸口,不知为何眼中涩涩的,他转眼看向他旁边仍在睡梦中的妻子,安心地笑了,而后再次陷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