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也是蒙军旗出身,虽说不如颖妃等人那般显赫,到底也是唯二的贵妃,为免她们说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来,微笑着息事宁人:“容妃进宫也五六年了,皇上对她这样好,任她冰一样的心肠也能融化了。她能尽心侍奉皇上,也是好事,皇后娘娘也能安心了。内务府再怎么尽着宝月楼来,左不过容妃一时兴致罢了,用的也不过是些许野味,咱们蒙古嫔妃最爱牛羊肉,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自然不会短缺了妹妹们的定例。”
她这样说了,颖妃等人也只得罢了。青樱慢慢喝了一口茶,品着普洱醇厚温和的余味轻叹:“也难怪妹妹们多心。说起来容妃进宫多年,却一直不怎么重宫里的规矩,只好让皇上慢慢教导了。”
在众嫔妃面前,青樱一直是端庄自持顾全大局的皇后,少有这样示弱无奈的时候,而众人又何尝不明白,皇帝对容妃是何等重视,怎会让她处处守规矩。
随着颖妃恪嫔的恭贵人便苦笑道:“皇后娘娘这话,便是容妃娘娘一辈子都学不会规矩了。”
众人默不作声,都各自看着别处。或是拨弄手绢,或是看花出神。她们都是知道青樱遭遇的,皇帝早已数月未曾留宿翊坤宫,至多不过来用个膳便走。帝后分明未曾有什么龃龉,只皇帝一心在宝月楼,才忽视皇后至此,而青樱并无异议,一向贤惠如初,以至于皇帝便也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成了理所当然。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把清冷淡漠的嗓音,自顾自道:“我懂不懂规矩自有皇上看着,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恭贵人倒是个懂规矩的,背后议论起比自己位份高的人也敢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众人循声而望,果见一袭月白色绣格桑花蜀锦宫装的容妃飒飒而来,身上的赤狐毛滚边儿披风微微扬起如一朵赤色的云。恭贵人容色略略惶恐,听着颖妃发作道:“容妃可真是稀客。让人也就罢了,从容妃的嘴里听见指点规矩的话,多稀罕哪!”
容妃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却也有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原来不止皇上,颖妃你也不喜欢我拘着规矩,那正好,省了我不少事。”言罢,她只冲着上首的如懿微微一蹲算是行礼,便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
如此这般,不光是无视了两位贵妃,更将对颖妃的蔑视,饶是颖妃再顾忌着皇帝,也不由得勃然变色。素来和气的忻嫔觉得不像,遂悄声劝和道:“颖妃姐姐别气,您也不是头一回见容妃如此,皇后娘娘面前,咱们只听着娘娘的安排就是。”
颖妃少不得忍耐,她低头抿了抿茶,不动声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愤慨之意,只看着上头的青樱。
青樱勾唇一笑,客客气气道:“后妃的第一要务便是伺候皇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哪有皇上舒心重要呢?皇上欢喜了,本宫和诸位妹妹自然也欢喜了,其他都是小事。”
如此,众人的目光便也不好再只绕着容妃转。海兰适时地微微一笑,恬静如一枝静静绽放的白梅,“容妃来得正好。昨日皇后娘娘还说起,这眼下快腊八了,宫中自然是要过腊八节的。往年总是皇后娘娘拿了主意,本宫与舒贵妃再斟酌着预备。今年又新进了几位妹妹,更是皇上的半整寿,合该热闹些。这一向容妃侍奉皇上最多,最是懂得皇上的心意,不妨也拿个主意出来。”容妃头也不抬,只看着小瓷碗里浮浮沉沉的茶叶,“一切节庆都有成例可以遵循,也不是头一回赶上皇上的半整寿,何必再问我的主意?”
“前几年前朝总有战事,皇上不欲宫中靡费。如今却是国泰民安,若是援引昔日旧例,就怕皇上看了不喜欢。”庆妃耐心地解释道,她性子谨慎,自然不会跟高位宠妃冲突。
一向寡言少语的静嫔点头附和:“庆妃姐姐所言极是。”
颖妃也是推波助澜,不肯有一刻消停,“如今不过是问一问容妃的意思,咱们姐妹都知道容妃恩宠不衰,今年新做了妃位娘娘,若是容妃也不说话,倒像是咱们小觑了容妃一般。”
容妃听至此句便“啪嗒”一声将茶杯撂在茶几上,微挑了眉看着她,冷冽的笑容里似有一分玩味:“说到底,你们已经定了要推陈出新,不过是非要听我说一句赞同的话来,来日皇上问起,便好似其中也有我的主意一般,真是无趣。”她腾地起身,斜眼瞥着青樱,“皇后娘娘想拿什么主意,不必拿我作伐子。你们大可以热闹了去办,可腊八节那天的热闹是谁的,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言罢,连个“告退”也没有,便带了侍女阿吉迤逦而去。
今日翊坤宫众生之态,算是将容妃和皇后之间的不和昭告天下了。皇后的表现让众人怒其不争之余,也暗自拿定主意,这往后只能绕着容妃走了。
嫔妃们怕招惹是非,也不愿多留,便都散了。海兰留下来陪青樱回了内室,并不叫人伺候,只让叶心和春白守门。青樱看着殿门关上,方微微勾起一个莫测的笑容,沉声道:“海兰,今日多亏你替我说了那些话,眼下宫中怕是都认为我与容妃势成水火了。”
“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姐姐不好说的话自然由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海兰笑得恬静,温婉平和,“容妃要做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后果她也清楚。从前姐姐与她也算表面上和睦,皇上心中怕也不信姐姐能待容妃好。这倒省了咱们不少事。往后出了什么差错,也牵连不到姐姐的头上。”
青樱微微一怔。透过海兰身后的明窗,可以看到外面热烈却冰冷的日光,在萋萋西风里染上了一层灰白的色彩。她的声音,便也如那日光般变得含混模糊:“海兰,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等——我等你问我,到底想做什么。青樱顿了一顿,缓缓将目光移向明窗下袅袅升起的炉烟,“……又或者,你是早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却不想问我原因……”海兰是在临近晚膳时才怅然若失般离去的。珮进来收拾已经冷了的残茶,她的身上有外头带进来的淡淡梅香,青樱有些晃神,随口问:“这才什么时候?宫中的早梅竟都开放了?”
容珮重新倒了热茶来,笑着回道:“可不是么?娘娘素日总嫌院子里的海棠和芙蓉无香,方才是容珮去倚梅园里好一通找,才找了几枝勉强看得入眼的白梅来,用土定瓶贡在暖阁里。”
“怎么却是白梅?不过这时节倒也罢了,还不是玉蕊檀心梅开放的时候。”青樱却不喝茶,缓缓踱步出去。
京城的冬日来得很快,落叶萧索尚未飞舞几日,北风便叹息着穿过红墙深影的重重宫阙,掠过残花衰草,凝成霜冷气韵,将这宫苑覆上薄寒。海棠已经撑不住几日,倒是层层叠叠的各色芙蓉开得还算好些,尚能对抗严霜,不至于让眼前昏黄一片。
容珮从身后披上来一件软狐毛披风,轻声道:“娘娘当心身子。”
青樱目不斜视:“今儿养心殿请平安脉,江与彬怎么说?”
春白恭顺低头,压低了声音道:“已有了先兆。江太医说了用药都是极隐蔽的,脉案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不怕旁人看出端倪。再者,即便往后有人问起,也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最坏还有容妃娘娘担着。”
“即便如此,也要格外小心。最近一段时间你便不要再见阿吉了,有事,叫江与彬传个口讯便是。”青樱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远甚北风凛冽,“江与彬有没有说还要多少时日?”
“江太医说,总是腊八至小年间,便可知了。春白回道,“容妃娘娘当时在皇上身边侍奉,比咱们知道得早些,请安时亦趁机让阿吉传话,说容妃娘娘这些日子一直在吃食上用心思,会控制好药量,尽量发作在腊八节当日。”
“很好。”青樱蹲身拾了一朵凋谢的西府海棠在手,那嫣红的花瓣边缘带着一圈儿暗淡的焦黄,一如残旧的书卷。“容珮你去预备下一桌儿晚膳吧,今儿是十五。”
容珮有些讶异,小声道:“皇上已经多日不来了……”
“今日不同。本宫与容妃当着六宫妃嫔的面不和至此,皇上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一定会来。”
不出青樱所料,尽管已经有许多个初一十五皇帝宿在了宝月楼,可这一夜他果然还是来了翊坤宫。
翊坤宫的夜晚总是十分宁静,只在偏僻之处多放了几盏灯笼,皇帝一路进去,也不见几个侍奉的人,便也不准李玉和侍从们声张,自己负手走了进去。
晚膳一向摆在东暖阁里。皇帝到门口时,青樱正背对着自己吩咐移筝道:“把这烤鹿肉去了,皇上这些日子野味用得多,火气旺,快换那个百合荸荠雪梨羹来,清热去火。”端详片刻,又问容珮,“今日焚的是什么香?这样浓烈。”
容珮闻了闻,答道:“是芸枝从内务府领来的沉水香。”
青樱淡淡皱眉,道:“翊坤宫向来不用这样浓烈的香料,皇上累了一天,再闻这个头昏脑涨的,哪有心思用膳?倒不如菱枝今儿拿来的那两盆水仙,我闻着气息还好,去让人挪来放在窗边。”
春白忍不住插口道:“皇后娘娘次次都这样预备,可皇上已经许久不来翊坤宫了看娘娘了……”
青樱瞥她一眼,淡然道:“今日是十五,规矩如此。皇上来不来都不要紧,但该预备的,本宫都要预备妥当。本宫身为皇后,便是要让皇上无论何时踏入翊坤宫,都能随心随意,而不是为着皇上要来才装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