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淅淅沥沥的细雨声,一阵阴风掠过,荃娘感觉床前隐约站立着一个人影。
“三哥(私下荃娘都这样叫丈夫),今年的‘上天灯’飞得高不高?”荃娘意识有些模糊地问。
除了雨声和两个女儿的细弱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荃娘一惊,睁眼望去。
——微弱的油灯光亮里,床前确实站立着一个灰蒙蒙的人影!
脚下,还有一滩湿漉漉的泥浆,仿佛是刚进屋的,但却为何如此的悄无声息?丝毫不知何时进来的?
这人影被一团浓雾包裹,且全身罩在一袭宽大的黑色斗篷里,看不清脸。
也许是太瘦,感觉是套着衣服的稻草人,干瘪而毫无生气。
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犹如鬼魅!
荃娘直觉凉气透胸,恐惧迅速摄紧了整个身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猛地坐起身,惊惧地睁圆双眼,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你,是谁?”
浓雾突然消散,仿佛瞬间蒸发。
鬼魅伸出枯槁般的手指,解开还在滴水、不,是滴着泥浆的斗篷,露出及腰的蓬乱白发,以及在灯光、白发掩映下的、那张斑驳的脸。
深陷的眼窝在暗黑中透出阴森森的青光,鹰钩鼻下松弛扁塌的嘴唇里,蹦出几个字来:“九妹,是我。”
荃娘听到这熟悉的嗓音,再斗胆看看这张近乎完全陌生的脸,只依稀从那鹰钩鼻子辨认出几分故人的相貌,不由得更加恐惧:“大……大……大嫂?你不是……死……死了吗?我亲自给……给……给你……洗的……身子装装……装验的啊?!”
“九年了!我等了九年,等得我好辛苦啊!”鬼魅皮包骨的脸上,从深陷的眼窝滑下两行泥浆般的浊泪,它陡然跪倒在地,抽泣着:“九妹,救救我,看在你大哥和年幼的小侄份儿上。我舍不得我的夫君和幼儿啊!”
“你诞下小侄阿良半月,就因‘月后寒’离世!幸好当时麟儿已四个月,是我一边喂养麟儿,一边将阿良奶大的。如今阿良都九岁了,你叫我怎么救你啊?”
荃娘意识到这应该是梦境,兴许是死去的大嫂托梦而来,平静了许多,劝道:“大嫂,大哥对你一往情深,至今未娶,尽心养育着四个孩子,你就放心回去吧!”
“我没死。”鬼魅陡地站起身,厉声道:“我都还没到望乡台和三生石处!在黄泉路侧的幽冥沼泽东躲西藏,固执地宁在痛苦中受尽煎熬,做了九年的孤魂野鬼,也不肯放弃肉身,向阎罗低头去投胎,就是为了今晚!我的躯体虽然这样了,但是还是能够还阳。只有你能救我,只要你舍得其中一个女儿,我就能死而复生!”
“什么?”荃娘望望熟睡中的两个女儿,惊恐不解的反问:“此话怎讲?九娘不解。”
“我将我的三魂七魄,献了两魂三魄给冥王与巫族圣女芷萝所生的女儿阎婳。
阎婳现在虽无面无身,但只要有人自愿将魂魄奉献与她,当三魂七魄足够,她便会从一团不可捉摸的迷雾,幻化成人形。
阎婳虽然只是一团雾,却继承了她母亲——巫族圣女芷萝,预知未来的本领!
她告知我九年之后的中元节,你将产下一双神婴!
只要将中元节傍晚临近鬼门即将关闭之前出生的、你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挖出她的心,用她的心和还魂草一起制成还魂丹让我服下,我便能白骨生肉、死而复活!而还魂草,就长在你家芙蓉树下!”
鬼魅说着这些残忍的话,似乎讲着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双深陷的眼窝里,青光更炽。
“休想碰我的孩儿!”荃娘紧了紧身边的一双女儿,已然忘记身处梦境,凛然望着眼前这不知是人还是鬼的生物:“你去找别的婴孩吧!”
“除了你这俩女儿中的一个,谁也不行!”鬼魅森然一笑,冰窖冷藏了上亿年般刺骨冰冷的话语,灌入荃娘的耳膜:“你居然要我去找其他婴孩代替,那些腌臜之物?那些凡胎肉身?你是要我万劫不复吗?”
如一记重锤击打于心。
巨大的惊惧让荃娘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不顾一切地嘶声大叫起来:“三哥,三哥……”
但是——
除了雨声和两个女儿细弱的呼吸声,依旧没有其他声响……
惊惧过度的荃娘指着那不人不鬼的生物,感觉自己已然疯狂!
她歇斯底里地大吼:“这是梦,这一定是个梦!
大嫂!枉我每年敬奉百味盂兰盆之时,都列入你的名字,解你倒悬之苦,你竟然这样对待我?
我不怕你,快滚回你的地狱去!否则,我定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那鬼魅森冷一笑,不由分说,陡然伸出枯槁般的手指,抓向荃娘左边的婴孩儿。
一阵冰凉刺骨的阴风袭来,犹如裸身在严冬酷寒的雪地里,泼来了一股冰水……
荃娘直觉整个躯体、甚至思想和意识,均由内而外被冰冻了起来,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喉头发紧,全身麻软,喊不出,动不了。
她绝望地瞪大充血的双眼,望着鬼魅的举动,满是血丝的眼里干涸枯竭,连眼泪都忘记落下。
唯有如雨般的冷汗,顺着脖颈淋漓而下。
心里,却她在疯狂的大喊:老天爷,救救我的孩子!
——除了老天爷,谁又能救自己的孩子?
这个斑竹林位于一座孤独的山丘。
整个清河庄上官家族的人,只有上官兆文、上官兆卿兄弟两家,居住在这半山腰,离祠堂也有几十里的山路。
此时的荃娘,似一匹失群的骆驼,在无边的沙漠中苦苦跋涉,希望寻到绝望以外的什么东西,放眼一看,却满目黄沙,无垠无涯……
她高傲矜持的个性,早已丢失殆尽!
她甚至在心里狂喊:阎婳,她只给了你两魂三魄,我愿意把我的三魂七魄全给你,只要你让我的女儿活着……
……
就在那一瞬间,雨声突然的停止了。
繁星重现如洗过般、纤尘不染的天空,一轮新月脱颖而出,光华四射,白昼一般的亮光照进窗户。
蛙声再度响起,飞萤点点,习习凉风过处,床前陡然背对窗户多了位白衫男子……
似一缕青烟,如一股清风,自天而降,无声无息。
虽然背对窗户,月光照不到他的脸,朦胧的光晕里,依稀能够分辨出他绝美的轮廓、英俊的眉眼。
没有胡须,看上去很年轻,却有着这般年纪不该有的仙风道骨。
“孽障。还不速速离去,更待何时?”男子低沉的嗓音冷厉异常。
鬼魅被这突然出现的耀眼月光晃得慌忙缩回手护住双目,嘶声悲鸣:“谁?是谁?敢来管我的闲事!?”
鬼魅缩回了手,荃娘依旧感觉那道阴风直透体内!
虽是七月,刺骨的寒冷却令她打了个寒噤。
小女儿玉芙的小脸上,顿时罩了层隐隐黑气!
仙风道骨的男子悬空盘膝而坐,凭空多了一副瑶琴,也不知何时放在了腿上。
一阵柔扬跌宕、清冽宛转的琴声响起。
伴随着隐约天际传来的梵音和唱,听起来是那么的心旷神怡、舒畅愉悦!
感觉身处绿茵旷野,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内心,也显得格外的宁静而祥和。
鬼魅却似杀猪般嘶叫起来:“你是谁?……啊……羲和灵音……你究竟是谁?啊……不……九妹,你……你好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我不甘心……我不……”
鬼魅消失了。
那男子,也瞬间失去了影踪,声音却在窗外天际远远的、却无比清晰的一字字传来……
——
“郦氏,对你这双女儿来说,从这一刻起,劫数便已经开始。
九年,是一大劫!
能否逃脱以后未知的大劫数,就看姐妹俩的命格运数了!
这是她俩必须承担的后果,我也无能为力,只能尽我所能帮到此;
虽然仙子会羲和灵音,但仅剩的两条慧根已失……
如若还是仙躯倒还无妨,奈何经过转世轮回,比凡人还要孱弱的她,更是忘得一干二净,即使有灵狐跟随,也未必保护得了她。
所以,我重新密授羲和灵音给了她,且让你的左手拥有了异于常人的能力;
但是,芙蓉姐妹九岁那年的中元节之前,务必带她们离开此地!
否则,即便侥幸逃脱,后患也必将无穷无尽……
由于尸妖阴气冥毒的损伤,你虽靠一向健壮的体质抵消过半,但从此,你的体质将大不如前,会越来越弱!
你的孪生小女儿自此身体不再生长,且一触及强光就会自焚,所以,终生不能在烈阳盛炽之时外出!
……还有就是:切记不可多用你左手的能力,否则会受到反噬!切记!切记!”
……是梦?不是梦!
荃娘此时无比的清醒,她望了望四周,室内简陋的摆设和家具,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刚才发生的居然不是梦吗?
荃娘挣扎着起身,扑到窗前,本能地望向窗外的天空。
浩瀚的苍穹除了繁星点点和一轮皎月格外醒目,其他都显得如此的渺小和毫不起眼。
极目远眺,在遥远的天际,有一朵模糊的云朵在渐渐飘散,云朵模糊而透明,依稀可辨认出是一匹长有一双隼鹰翅膀的、白得晃眼的马儿,似乎在频频回首。
……是梦?不是梦?
……
当第二天一早,发现被一夜狂风骤雨扫落一地的芙蓉花瓣,沾满泥泞、脏兮兮地铺满斑竹山头的竹林和水塘堤坝的时候,婆婆杨氏的脸上从此挂上了密布的阴云,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再也没有散去过。
她认定这对孪生姊妹在“鬼节”这天出生本就不祥!
这芙蓉花头晚开放已属异事,好好的又在一夜之间凋零残败,必是什么恶兆:就更加认定这对孪生姐妹是什么灾星降世投生,会给这个家带来灾难和厄运了。
那未来不可预知的灾祸根源,便是她们的母亲荃娘!
于是,便有了以后迁怒于荃娘之举。
而荃娘醒来发现自己仍睡在原处,隔壁卧房传来夫君与儿女们酣睡的呼吸声……并未发觉有任何异样,便确信昨晚只不过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