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艾居住的院子是钟府最为偏幽的,虽然远了点,但是风景很好,钟艾原本
有固定的侍从和贴身婢女的,但是由于主子不争气,奴才也跟着受气,不少人就和官家通关系,要求去杂房也不要呆在钟六小姐的院子里,这事原本还不是个事,但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大夫人的耳朵里,说钟府待人向来随和,就算是丫鬟武夫也不能轻易委屈,六丫头向来自立,就让她一个人住着吧,要是有什么消息或者有人自愿,就再安排。
谁会自愿,谁敢自愿?
就算在府里再不受待见,出了门还是会给她这个六小姐安排好一切的,钟家不缺钱,月供什么的也从来不会少给她,但态度什么的,就有一些自生自灭随意。于是,不是很安全。
就像在今天,当五姐钟晴带着人,浩浩汤汤的闯到自己的院子里,钟艾有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闷。
钟艾面上看不出情绪,温婉乖巧,低着头,“五姐,今儿个怎么……”
不待钟艾把话说完,钟晴一脸厌恶的打断她的话,原本标志的眉眼几近扭曲,“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绑起来!”
那些莽夫大汉没有多少犹豫,一边是风头正盛的状元夫人,一边是不受宠的未出阁名声已经极坏的六小姐,谁好捏,谁不好惹,显而易见。
钟艾没有反抗,蓦然抬起头,眼睛带着笑意,却深不到眼底,“五姐,所为何事?”声音是一贯的淡定从容,却是钟晴最讨厌的模样。
顾不得风度和形象,钟晴上前就掴了钟艾一掌,出手毫不留情,白皙的面容隐隐发紫,钟艾直视她的怒火,“五姐,你的手不疼么?”
钟晴望着她的眼睛竟有些畏缩,很快就回过神来,“你是个什么东西?这样打你还不嫌你脏,你凭什么和我抢?凭什么和我抢?”钟晴歇斯底里,突然癫狂的笑了起来,手抬着钟艾的脸颊,眼里满是挑衅和恶毒,“他爱你哪一点呢?你的脸?你的手?还是你的身体?我统统都要毁掉,骨子里的贱命就算被保护的再好也是没有用的,和你娘一样,专门抢别人丈夫的贱女人!狗杂种!”钟晴越说越气,又是几巴掌,钟艾的脸颊已经肿了,看不出原样,可见她心中的妒火让她失去了理智。
钟艾挣扎着躲开了她的触碰,脸上火辣辣的疼,突然笑了,眸子晶亮晶亮的,脸上的肿块看不出钟艾原本的模样,有了些阴森恐怖的气息,“五姐,我是贱骨头,那么你呢?”
钟晴狠狠一颤,退了几步,指示着身边的人,“给我打,放肆狠命的打,让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让她知道尊卑贵贱!”钟艾的声音因为愤怒变得尖锐,这命令带了无穷无尽的恨意。
钟艾被人摔在了板凳上,她的眼睛只是望着钟晴的眼眸,似笑非笑,深深的刺进了钟晴的心脏,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疼痛,幼时的记忆席卷而来。
她原本很喜欢自己的名字的,姐姐们的名字大多是以天气命名的,就是自己的名字,钟艾钟艾,好听又简单,更开心的是钟艾和钟爱谐音,人人钟爱的钟艾……如果可以这样,就算没有母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可是,记忆里,大人们就不喜欢她,他们的眼神诸多复杂,小小的钟艾不懂,只是傻傻的笑着,可是那些大人们的面貌就算是记不清了,却不知为何他们眼里的嘲笑轻蔑以及不怀好意却深深根植于钟艾的心中,日后就算是长大了,也常常会梦见那样的眼神,足够钟艾黯然神伤,独自疗伤许久许久的……
小时候,钟艾极爱笑,不管是被人抢了什么,被人撞到,或是摔倒哪里,就算奶娘最后一个问钟艾,就算钟艾是伤的最重的,钟艾总是笑眯眯的用奶声奶气的语气说不疼,像极了街上卖的布偶娃娃,这时候,总会听到年纪半百的奶娘,深深的叹息,深深的,无奈的……却这样伴随了钟艾的一生。
还要提到一个人,如果说幼时的钟艾被父亲无视,被姐妹欺负,那么二夫人就是钟艾心中母亲的模样,二夫人虽比不上大夫人年轻时有才,比不上三夫人的知情达理,比不上四夫人的俏丽,比不上母亲的美艳,但却是个空灵与世无争的佳人,她待钟艾极好,她的声音温柔,总是亲切的说着,我们钟艾,我们钟艾……
如果有下人欺负钟艾,那么二夫人是一定会责骂他们的,如果有什么东西姐妹有钟艾却没有的话,二夫人想方设法也会帮钟艾拿到的……钟艾每每见到她,都会唤她二娘,二娘,其实心里面何尝不是唤的娘亲呢?
十岁,不多不少,对什么事都懂一点,却又不是很明白的年纪,就算钟艾再聪慧也不会对大人的过去那么了然,就算钟艾再愚钝,也不会对大人们的历史视而不见,尤其是关于自己日日夜夜心心念念却无法触及的母亲的过去。
“尤华,你对那个孩子那么好,是想填补心中的愧疚吗?”当时的钟艾对府里的男丁还不是很熟悉,但却是记得这个人的声音的,那是府里的管家,一个不会笑但长得俊朗的中年男子。
“天胜,我日日夜夜都梦见艾晚晚想我索命,如果不是我妒火焚烧了理智,就不会有那场大火,艾晚晚不会死的,钟艾也不会这个样子……”
那天下了雪,钟艾身上的火红的皮裘还是二娘送的,当时觉得万分温暖,事到如今只觉得好笑……还希望有人可以真心真意待自己好么?不过是痴心妄想……
管家走的很匆忙,没有看见缩成一团的钟艾,再次开门的二娘看到她,深深震惊,“我们钟艾怎么站在这里,不冷么?”
二娘边说边将钟艾往屋里推,还吩咐人准备热水,可是当时那么小的钟艾,却只是推开二娘,面无表情,冰冷的说,“感到愧疚的话,怎么不陪她去死呢?”
怎么不……陪她去死……呢?
二娘眼里的悲伤无力,震惊释然,于当时的钟艾而言,不过是……罪有应得。
谁也无法想到这样恶毒无情的话,竟是从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嘴里说出来,谁也无法知道,第二天早上,二娘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一个尸体。
待她那么好的二娘也离开了,是她亲口的诅咒,将一个成天在愧疚和担忧中生活的女子,生生凌迟。当钟为调查时,守夜的丫鬟说只有六小姐来过,钟为当时眼里的厌恶和二娘的温柔是截然相反的,有那么一瞬,钟艾好想哭,好像说,二娘,我错了,原谅你了,你醒来好么?
可是,生活就是生活,只能往前走,因为这件事,钟艾被关在柴房整整一个月,出来的时候,便只能凭借着她的眼睛来判断那是个……人。不苟言笑的管家离开了,要离开的时候,对着柴房大喊大闹,你这个杀人凶手……被关了一个月,钟艾一个月没有吃任何东西,多么渴望和这个世界诀别,可惜的是,她活了下来,多么不如人意。
第二天,就被送到大夫人那里抚养,挨打受罚家常便饭,即便是这样的日子,钟艾也不曾抱怨,愈发沉默,愈发好欺负……她所希望的,不过是,在夜里,不要梦见那个女子……
竟是奢侈如斯。
因为,早已不是那个单纯的女孩了,因为,十岁的肩膀上,就背负着一条人命,因为,只要还活着,就永永远远,是钟艾。
“回…..五小姐,六小姐晕……过去了”家丁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事会不会……闹大了。
“给我把她泼醒,就这么点程度吗?你们几个,给我把她的手指头一个一个的剁了,看她拿什么耀武扬威,拿什么清高?”钟晴的声音是无尽的讽刺和恨意,夹杂着风声,带着毁灭一切的绝情与坚决。
“五小姐……这样做,会不会……”贴身丫环晓碧上前劝慰道,再怎么没权没势也是钟家的小姐啊,老爷知道了……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钟晴狠狠一瞪,“打死这个畜生也是为钟家好,省得丢了钟家的颜面,爹爹还会把我怎么样吗?”声音无比尖锐。
晓碧打了个激灵,弱声弱气的回答,“是。”退了几步,乘着钟晴不注意,低声对着其中一个家丁说,“快把姑爷请来。”那家丁愣了愣,还是飞快的跑走了,晓碧心中忐忑,千万别出了什么大事才好,不然的话,自己这些做下人的,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一盆水泼下,钟艾的意识清明了几分,风一吹过,钟艾只觉得这风寒的刺骨,就连眼皮也越发的沉重了,望着钟晴的容颜,也越发模糊了……
钟晴狠厉的说着,“今天,就算我把你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话说,你这骨头,硬得很,挨打了一声不吭是吧,就看你能撑到几时?”钟晴拿着家丁们的木棒,有一下没一下的在钟艾的背上敲着,顿时,伤痕裂开,皮开肉绽,一些胆小的丫鬟都觉得恐怖,用双手遮了眼睛,钟晴大声训斥,“你们就这点出息吗?没用的东西!”
钟艾强忍着疼痛,旧时的经历与如今的遭遇相结合,只觉得胸口疼的似乎要死了一般,不停的告诉自己,这没什么,这没什么的…...
钟艾只是乖乖的躺着,不动不怒,像个没有生命的娃娃,眼看着那些家丁已经拿着剪子,晓碧一声惊呼,“小姐……”
钟晴闻言望去,却只看见晓碧低着头,大声训斥,“你个下作的人,难道日子好过了,也要一起受罚?”同行的人虽然同情晓碧,但只能一声不发的忍受着,希望早点结束……
“你们给我动手!”钟晴又一次发令,袁枚啊袁枚,我怎么不如她了,你就这样不待见我吗?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你害的!钟晴看着躺在凳子上血肉模糊的钟艾,恨意更甚,“只要你不存在,不存在就好了……”
“你疯了吗?”突然之间,一道好听的男音传来,声音清澈如泉,甜腻动人。
钟艾的嘴角浮现了一丝好看的弧度,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我真的真的,感谢……
没有抛下我,在这样的时刻,哪怕,于你而言,我什么也不是。
离殇一身红衣,鲜艳妖媚,绝色的容颜夺了日月的精华,勾人的眉眼看着奄一息的钟艾的时候,冷了几分,但就是这样的男子,魅惑如妖精的男子,动人心魄,夺人心弦,引得全场讶异,顿时,所有人都忘了,该干什么……
离殇开口道,红唇是如血的妖艳,“你,凭什么?”不同于他的容颜,这样的声音却是让人害怕的,这样的眼神冷冽如冰,却只对着罪魁祸首——钟晴。
钟晴为离殇的美貌惊艳着,浑然不自知,这样的狠厉和杀意是对着自己的,待到反应过来时,离殇已经离自己很近,钟晴似乎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却在一瞬,被打入地狱,“我本来不屑打女人的,但是你的所作所为……”离殇指着手里拿着剪子的家丁,“你们是怎么对钟艾的,就怎么对这个女人吧。”
离殇的声音即带着些戏谑又带着些认真,不可动摇,离殇走到钟艾身边叹了一口气,语气是浑然不觉的温柔,是难得的心疼,这样的抚摸和爱怜,让钟艾软了心脏,十岁以后,难得的安心与舒心。“傻丫头,对不起,我来迟了。”离殇将身上的红裳脱了下来,遮住了钟艾背上的伤痕,修长的身影高贵如皇。
“你是谁?”钟晴缓过神来,声音却没有了先前的尖锐,语气带着探寻。大概是所有的女子,在任何情况下,面对着这样好看的异性也会保持着风度和气质吧。
“离殇。”原本还想要反抗的家丁,听到这个名字,都乖乖安静了下来,连成为武林公敌都不怕的他,谁敢轻易和他动手,无非……自寻死路。
钟艾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弯了眉眼,离殇,离殇,和钟艾一样好听,可是为什么会觉得悲伤……
“你想干什么?”钟晴隐隐有些头痛,这个人名,似乎听过,似乎不好摆脱。
“如你所见,带走她。”离殇挑眉,“在这之前,帐还是要算的。你伤她一厘,我伤你十倍,你说可好?”离殇怕触动钟艾的伤口,将钟艾抱在胸前,钟艾紧紧地勾着离殇的脖子,孩子气的过分,离殇原本皱了皱眉,而后,无谓的笑笑,好看的过分。
钟晴一听,急了起来,“你敢?”又指着家丁们,“你们给我上啊。”一些无畏的家丁冲了上去,离殇只是轻轻松松的抱着钟艾转了几圈,那些人便动弹不得。之后,无论钟晴怎样歇斯底里,家丁们都不敢再上前。
离殇面上的笑容越发妖娆,靠近钟晴,步步逼近,“你说,你这张脸……毁了,会不会让你的心灵更美丽呢?”离殇魅惑的容颜不似往日的嚣张好看,依稀觉得那双眸子里蕴藏着太多太多的阴霾,狂风暴雨般得将钟晴吞没。
“你想……怎样?”钟晴几近要哭了出来,这个人是魔鬼啊,他做得到的,做得到了,无穷无尽的恐慌,席卷而来,前所未有的黑暗和恐怖,这一刻,钟艾突然悔了,为什么要来惹钟艾……这个人,不会放过自己的。
离殇伸出一只手,想要做些什么,却被钟艾阻止了,离殇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叹息一声,轻拍了钟艾的背,背后传来一个文雅的声音,而身上的人立马僵硬……是个男的,小艾艾,你的故事果然不简单啊……
离殇回头,似笑非笑的打量着面前的清俊男子,五官标志,气质出尘,嘴角的笑意更深,“你……有事?”
那男子跑到钟晴面前,将她护在身后,钟晴一看是自己的丈夫,仿佛受了千般的委屈,哭得梨花带雨,像个泪人,那男子声音温瑞,醇厚,轻声安慰,离殇明显感觉胸口上的人气息更弱,紧紧的抓着自己,像一颗救命稻草,说实话,这感觉……非常不好,离殇苦笑。
“我们……走吧。”钟艾的声音微弱,带着重伤的沙哑,引起重重咳嗽,离殇无奈,轻柔的拍了拍钟艾的背,犹如哄小孩一般的,细声说好,“我们的小艾艾说什么都好。”
钟艾听到这个称呼,脸羞得娇红,往日的一切又浮现出来,记忆中那个女子好听的称呼,我们小艾……越发是瘦弱的时候,越不能想起从前,因为会……很疼啊。
钟艾抓住离殇,“我好疼……”离殇眸光复杂,轻轻拍着,“忍一会,丫头,马上就不疼了,相信我……”
离殇冷冷的瞥了一眼,转身要离开,却被挡住了去路,那个男子,卑微的几近绝望,“小艾……还好么?”这样的阳春白雪的人物,却似乎总是被命运戏弄,不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往往在不断追寻中不断失去。
“拜她所赐,半死不活,如你所见,小命还在。”离殇不打算理会面前的这两个人,声音满是嘲讽。
袁枚的目光满是落魄,无尽的悲伤将他掩埋,在场的下人们都被这样的姑爷打动,只是离殇熟视无睹,一切皆有因果,一切不过是自作自受,这是离殇处事的原则,虽称不上恶,却绝不是善。
对钟艾的态度,也是有因果的,所以,离殇心安理得。
“小艾,你不会原谅我了吗?”袁枚只是望着钟艾,眸中漫天的悲伤将所有掩埋,放大成空白,清俊的容颜尽是无奈,一步错,步步错,再也回不了头。
“对。”钟艾声音虽弱,却十分清晰和坚决,无法原谅。
离殇隐约察觉出来什么,但只是静静地为钟艾输入一些真气,减缓她的疼痛,直视着面前的男子,只觉得悲哀。
“那么恨我吧。”袁枚转身,声音也变得决绝,他扶着钟晴,低着头,看不见容颜,声音温柔,“我们走吧。”
离殇知道不宜再待,便抱着钟艾离开,隐约看见了钟艾眼角,晶莹的液体……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抱着钟艾上马车的时候,小步满是心疼和唠叨,“天杀的钟家怎么会伤成这样,怎么要这么久,这可是姑娘啊,留疤可就不好了。”
离殇却愣在马车外,对着一个纤长瘦弱的背影,声音不似往日的轻浮,“你怎么会在这?”
沐言笑道,“离殇,我们又见面了。”好看的面容充满灵气,灿烂若虹。
离殇苦笑,“真是不幸。”
沐言毫不在意,“但是,我很高兴。”声线出众,让人欲罢不能。
“这一次,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离殇甩下身后的人,对着车内的小步的唠叨弯了眉眼,望着昏迷过去的钟艾,久久移不开眼。
他和她,他和他,她和他,一身交集,却不似缘深之人,只要是一不小心,便可能会遗失掉重要的东西。
所以,才会那么那么的在意,那么那么不想放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