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海又来了,滔滔不绝讲他那些没人相信的经历。
那是他呆得最久的地方,甚至还找了个中间人。对方是当地一个大家族连续第四代的长子长孙,人称长孙,两人挺投缘。
货卖了币收了一切顺利,正准备买货回国,恰逢中间人要去祭祖。一个人呆着也无聊,他便同去。到了那里他们一家人忙着布置,他又无聊。想帮点忙吧不知该做什么,见坟头杂草茂盛,顺手就去帮忙拔(一撮城祭祖都要把坟上的草拔干净)。刚揪下来一株最大的,突然挨了一顿拳打脚踢。打他的人很快被强行拉开,又有人冲过来踩着他的背,摁着他的头,所以还是动弹不得,背后传来异常激烈的争吵和咒骂声。
这是干什么,难道是外人不能帮忙?
帮忙可以,不能拔草。那里的风俗,头三年坟上的草不能拔,草越多代表家族人丁越兴旺,草越大代表家族财运越大,今年是第二年。
所以,他冷不丁铲除了一个未来栋梁,还把家族最大的财运连根拔起。谁知道是家族哪一支受损,又损失多少?那未来栋梁能带来多大的光宗耀祖,损失的财运怎可计量?那赶紧再种回去吧?祖宗不认。
麻烦大了!
好就好在长孙这一支人多,吵架也占点上风,一个家族四十几口人激烈争执了大半天,最后的结果是:赔。
可这未来的东西怎么赔,赔多少才够呢
那就象征性赔一半货,再原地赔一株草!待未拔尽的草根重新长草,或者有草籽刚好落在原处发芽,就算是祖宗不怪罪,这事就算过去了。咱们宽宏大量不和一个外乡人计较!但是在新草长出来以前,肇事者必须在坟头守着,免得祖宗生气,以为我们不识抬举而降罪!
于是他在坟地露宿,每天日中有人送一顿饭来,顺便监视。还好附近有几棵大树,夜里睡树上好歹安全一点。
“现在是春天,到处都是发芽的草,长很快的!”长孙这么安慰他。
等了七天,不时去看,一点长草的迹象都没有,那个小坑就像他空落落的心。
即便长草,又怎能如此精准?野外对着坟墓风餐露宿,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没事琢磨中间人的话,觉得话里有话,于是决定铤而走险!
找了株刚发芽的小草,细细的拔起再放进小坑,高高站起迎风洒土,恐露痕迹又煎熬了四天,等那新土旧了,草儿活了,看不到破绽了,这才“发现”小草,请送饭人带话。
当天下午,整个家族蜂拥而来验收,趴在地上仔细查看,有人发现几粒新土,于是怀疑草是挖的!立刻多人四下寻觅痕迹,这边就有人抓着他厉声质问!
这要是连祖宗都敢欺骗的话,也不用赔了,直接把他送下去当面跟祖宗解释!免得祖宗连着两次生气,降大罪于我们!
货郎之行为秘诀,心思缜密、步步推演、超常准备、平常发挥。严格遵守加上平日见得多经历得多,这才有点底气,横下一条心一口咬定草是自己长的!那边却有人发现异常脚印,一步踩一印,何故毁一片?岂非拔草而后毁迹乎!
带头闹事者体贴的摸出绳索,已经看准了枝丫好吊死他。好好的人,突然就到了生死关头。
决定挖草前,他遍寻小草遍查地形,看熟了每一棵小草,包括周围的泥土、位置、高低、水洼、风景……设计好完美预案才着手,第一株不小心拔断根又原样塞了回去,这是紧挨在旁边的第二株。松土、淋水,一丁点一丁点的慢慢挖,一根细须都没断,这才敢移栽过去。
于是按预设步骤走。我心情繁闷,常在此处远眺,那日下雨未留意积水泥滑,不小心滑跤所致!又被要求现场示范,于是仰头走,脚一滑,恰恰是那一片毫无二致!
一伙人这才悻悻作罢,又分两拨,一查验草根(这要是遗漏一根须,就断送一条命),一质疑新土。
坟上的新草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人指着两粒新土断言是种草的证据!中间人吆喝着扒拉人群挤进去,一个“不小心”把小坑踩塌一半(未伤及小草)。现在坑里有新土,大家脚上也有新土,风也吹来新土,小坑里的新土就是这样来的嘛!一个家族分成两派唇枪舌剑,争执半天才算勉强合格。
单十和曾十两位听得面色凝重,感叹他遇着好人了!要不是中间人三次暗中出手相救,他又心思细腻懂得变通,只怕就……
城西货郎眼泪哗哗而下,何止?中间人救了他四次!
既验收合格,长孙便松了口气,感叹说这几日忧心不已搞坏了身子,一日几趟走药铺,这里好了一会那里又不好。事情既已过去两个人都需要休息!邀他仍去家里住,休养三日再同去办货不迟。几个迟迟不肯离去的人,这才窃窃私语急忙忙而去。
来到长孙家里洗涮换衣,洗了衣衫晾在门口,一如既往的晚餐、休息,长孙也不多言,一家人早早歇息。
凌晨他还在梦中,被长孙轻轻摇醒,告诉他货已代为备好,现在就走以后不要再来!他赶忙要去收衣裳,长孙说那是晒给别人看的不能收,权当是货郎自己悄悄走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家族内部有难惹之人,早就嫉妒他这一枝,此事恐会再生事端!又宽慰说泉下老母为人宽厚,断不会为一株草便要人性命,陋习不必在意!
如此有仁有义,阿海含泪拜谢,长孙一把拉起催促快走!这要是被人发现,他也只能矢口否认,再也无计可施了!就这样来不及话别来不及道谢,匆匆而去。
挑着担子刚走出门口几步,就听街对面的二楼有人开窗。天都没亮即便早醒何不开门却开窗?心中机警他立刻横穿街道躲在对面楼下,果然有人探头查看长孙家,因在其盲区这才没发现。
那人看衣衫还在便打着哈欠复关窗睡觉,阿海便把鞋子脱了,静悄悄穿街过巷……走到城门天色也才麻麻亮,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原来那伙人察觉不对追上来了!把鞋子一套挑着担子疾速出城,情急之下那伙人竟然也追了出来!
城外一转弯就下斜坡,前后不视。他假意高声打招呼,又以多个假声高声回应,那伙人以为他有接应,加之从未出国内心恐惧,只得骂骂咧咧退回城去。
一路不敢停歇日夜兼程,实在太累才稍稍眯一会,就怕他们追上来。到家才有空查看货物,满满当当各色齐备,方知长孙说一日数次买药,实则掩人耳目在替他置办货物。自己的币根本买不了那么多,赔的一半全在里头,恩人不但替他赔还没要中间费,甚至倒贴不少,那次反而是走货以来赚最多的一次!
说到这里阿海忍不住掩面呜咽,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朋友,三番四次舍命相救的恩人,就这样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想谢他也不能去,想道一声平安,想问一声近况都不行……
这种痛,只有走了十年货的人才会懂到骨子里,城东两位拍着城西那位的肩膀,三人各自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