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国交界地,八方消息云集,在这里各国英雄都得到应有的尊敬。旗号朗朗上口,事迹如数家珍,百姓不论胜负不分南北,只凭最朴素的感情论英雄。
空气中隐约飘来硝烟的味道,激动的少年开始在城门口聚集,从三五个到一大群,高谈阔论、大声辩论。人越聚越多他们就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演讲,以免大家听不见。针砭时局、对比实力、解析正义,从不同的视角各抒己见,呼吁同龄人同去打天下,与他们的偶像并肩作战、建功立业。
那些偶像谁也没见过,因为相信转述者的人品和那些故事,于是一股脑付出满腔热血和全部信任。
大石头承载着迥然不同的政见,托起了相互矛盾却又友好相处的畅所欲言,他们要去往的诸多国度正在混战,彼此是敌是友也搞不明白,既然无法说服彼此,便约定战场上重逢再判输赢。那时各自的阵容装备、偶像英姿一目了然,谁对谁错一看便知,好过这样扯不清。
每一位都坚信自己的判断,对于异见者嗤之以鼻却也任由其演讲做说客,再想办法把墙角挖回去。那是一个讲究武德的好时代,每个人从骨子里知道,保障自己权利的前提是别人拥有同等权利,拉帮结派竞争激烈而又一团和气,实属难得。
听众呢?
他们对每一种政见鼓掌,然后自己思考对比筛选,演讲者要独自面对众人的发问、质疑甚或轻蔑,不够勇气或准备不足是不敢上去的,虽然前后演讲者往往针锋相对,但没有任何人因见解不同而被拉下来。
那块凹凹凸凸的大石头天然生于此,因无所用而无人撬动,它棱角分明、个性张狂而又包容异己,好像以自由制成,散发着大自然和平的气息。
每天都有好几场演讲,每天都有人往不同的方向启程,富有的着盔甲骑小马,贫穷的穿布衣提包袱步行,从三两丁到十几位,出城时皆慷慨激昂、亢奋不已。
城门照例无人送行,所以也无从得知家人的心情。听过每一场演讲,旁观每一次出行的是满拾,虽然并没有人留意这个。地主家的小儿子看起来有点傻又安静得像点不着的湿柴,即便孤身出征也没人想到去找他。
短短几个月最后一位少年也出了国,他本来不想去无奈更不想做异类,于是孤身前往寻找朋友们。城里的异类只剩下一个:满拾。每天他无聊的在城门口晃来晃去,在大石头上窜上跳下,他记得他们演讲的每一句话,也记得每一张放光的脸庞,那么多人热血沸腾做同一件事情,肯定很好玩,奇怪怎么自己就是融入不了呢?
他们在全力追求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他也试着努力劝自己,然而内心不屑一顾。他使劲搅动内心那潭深水,却撼动不了分毫。以他们最激情的话反复熏陶,终于听到内心冷静的回答:“还没到你出场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出场呢?人都走光了吔!
“时候到了自然就出场了,不用急。”那个声音说完再也懒得搭理。
于是他去找大地主老爹拿主意:“爹,好多人出去打仗,我也去吧?”
老爹只觉得好笑:“他们是穷才去打仗,你已经够富有了,等他们打完仗回来也没你富有,所以你不用去打仗。”
“是这样哦?那好吧,我不去打仗了。”满拾想了想,就此打消念头。
城门口只有讨价还价的声音了,满拾觉得很无聊于是频繁出城。
城外的翁这段时间很忙碌,说是要多种些粮食存起来,还去挖了几个山洞藏红薯。满拾跟去看他耕作,帮忙提了壶和碗,坐在地头悠闲喝水。翁整理田地有些奇怪,大块旁边总有一块小的,更少打理只种不收。翁比比划划说那是留给小动物的,冬天食物少动物很可怜,找不到吃的就只能来啃庄稼,吃不多踩踏多反倒更浪费,干脆划出一块地种给它们吃,对彼此都好!
他愿护着动物,动物也会护着他,老天平等照顾作物、动物和人,亦即三倍照顾于他,怪不得翁年老体健!满拾颇为欣赏不禁高看了翁一眼。
一年后城里突然掀起轩然大波,从外面运回来一具尸体,浑身上下血肉模糊。赶车的同伴失去了一条胳膊,他跪在尸体旁嚎啕大哭,边哭边诉说死者的英勇。
他已荣升为将军的贴身护卫,在一次中了埋伏的混战中拼死护主,身中四枪仍浴血奋战,见有人从背后偷袭,在已经手上无枪血流将尽的情况下,仍奋不顾身扑上去以身挡枪救下将军,终于激励全军反败为胜。按军规首领亡即全军亡,回去时死做俘虏亦死,所以他也等于间接救了全军。
同乡实在不忍其流落异乡做孤魂野鬼,便跪求送尸首回家,将军感念其忠诚英勇又有救命之恩,兼同乡已失去战斗力,这才法外开恩还给了一块银两,他倾尽所有买了马车,一路风餐露宿绕过两个战场,这才带着尸首回到家。
死者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屡屡昏厥,伤者的家人流着泪不知该幸还是不幸,人们议论纷纷惊恐万状,不曾见过如此惨状!出去的时候说打仗就是持枪列队,又说我们往各国去的人都有,列队见着了也好说话,即便打起来也会让同乡先跑,起码人是安全的!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岂非表兄遇堂弟也不得不杀?!那其他人在哪里,还能互相照顾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到了那就分开了由不得我们,不同营之间严禁走动,在一起的只有我们两个,其他人我再没见过也不知道消息……
难道打仗会比走货还危险?走货还是一个人,你们好歹这么多人,起码有个照应啊!
走货很好的,有吃有睡想往哪走就往哪走,不惹人就没人惹,实在不行丢了担子还能跑,很自由的。
还……还……还有这种说法,难不成你们吃不饱没觉睡吗?
平时训练就很苦,打起来一天能吃上一顿半饱,睡上一个时辰就是好的。
一个时辰怎么睡?刚洗脚脱了衣衫爬上床,就该起来穿衣衫了!
打仗都不脱盔甲,抱着兵器在地上躺一会就是睡了,轮到放哨连这个休息也没有。
这么苦?那还怎么有力气打仗!
打得过就活,打不过就死,所以都是拼命打,能不能活全凭运气。好多人就是觉得太苦不想活,所以才会被打死的。要不是他一直鼓励我,我早就坚持不下去了。我们说好无论谁先死,另一个都要把尸首运回去安葬,免得在外面做孤魂野鬼,为此我们还偷偷攒币有机会就赶紧换成银两。他武艺比我好又在将军身边,我一直以为是我先死,他运我回来,没想到是我运他回来。
打不过不会跑吗?
不能跑,格杀勿论。
偷偷跑呀!
有人站岗。我见过有人受不了,明知走不掉也要走,吃完午饭当众脱了铠甲扔了兵器,笑着走出营门往家的方向去,被当场从背后刺死。他的同乡当即回营换上来时的衣衫取了两人的包袱,唱着歌走出营门也是从背后刺死。死前他爬到同乡身边把他的包袱放在他手里,和他并排躺一块,握着他的手仰面朝天笑着说我们一起回家。
怎么这么蠢,应该穿盔甲拿枪跑呀!起码反抗一下!
对呀,为什么不一起走,先假装闲逛到了门口再分开两处跑!
晚上没人的时候再跑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挑人多的时候还唱歌,怕人不知道吗……
他突然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那个以为能拥有全世界的曾经少年,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不知在哪次厮杀中不知被什么给杀死了。一年前自己和他们一样,没有见过外面的残忍也不懂生死,肤浅、僵化、无知却轻易嘲笑深沉、道义、知,对于由此造成的伤害一无所知又理直气壮,对方也只能忍耐。
他轻轻叹口气,垂下头沉默不语。
满拾挤进人群一眼就认出了死者,他的演讲最为鼓舞人心,追随他的人也最多。出城时他曾用剑把那块大石头狠狠削掉一截,立誓不建功立业绝不回转,想不到竟是这样回转。
满拾蹲下来细看伤口,还原刀剑刺入的情况依旧心如止水。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却丝毫不觉得恐惧。他很清楚这个身体已经死了却笃定那个人还“活着”,奇怪的是这里的人好像不知道这个,他们对死亡的误会极大恐惧也极大,反应之强烈令人不适且无法理解。
接下来停尸三天,伤者忽然绝了言辞,逢着打听也只是点头摇头。他每天很晚才不得不回家休息,次日清晨又迫不及待赶过来,他整日和死者呆在一起,久久凝视兄弟的遗容,把每一个细节都刻进心里:一旦下葬就再也看不到了!
没人的时候他会俯下身子与死者耳语,轻轻抚平寿衣一再告诉他回家了,墓地在挖了我去看了挺好的,还有多久就入土为安了,别急。
午饭时间他独自守灵,满拾一溜烟过来的时候,他正把头埋在棺材边喃喃自语。
多安静啊,不用打仗不用杀人没有血腥,我们回到梦想的生活了!没想到我一只手也把你带回来了吧?没想到我真的做到了吧?绕过两个正在打的,横穿两个还是三个刚打完的,一路上到处都是死尸,最后那个死尸把路都堵了,马车只能在尸体上走,那个颠簸啊!我一边走一边流泪。那边有个人在死人堆里捡财物,我怕他抢马车就快赶,结果把你给颠下来了,只好停下来使劲把你往车上搬。
他说你要死尸这里遍地都是,为何非要搬那个?我说不一样的这个是我兄弟。他问运去哪里干什么用,我说运回家安葬。他就笑我傻,说这么多都没人安葬谁在乎?我说我在乎,我管不了别人我只管我兄弟。
他可怜我一只手抬不动你,就过来帮忙却把你往车上一扔,我叫他轻点,他说死人不知道疼,我说不一样的这是我兄弟我会疼。他居然擦起了泪,说地上那些死人要是有我这样的兄弟该多好,就不会没人埋还遇到他这样的人搜口袋,他们不知有多羡慕你兄弟!
原来还有人羡慕你,我忽然感到一点安慰。
马已经累得跑不动了,我把绳索解开把马送给他,他跑去割了一把草来喂马,说它只是太饿又累休息几天就会好,他替我养着等我把你葬完再去找他要马,我说我不会来了以后都陪着我兄弟。他给了我两个馒头,说要是想那匹马了就来,他替我养着不会卖。
没有了马走起来更难,我用绳子把你固定好,自己当马去拉车,那一段要不是他帮忙抬我根本过不去!一开始我们还捡空地下脚,后来都找不到空地只能踩着尸体走。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成死尸,和你并排躺在车上跟他们作伴,我拼命走拼命走,想着离家近一步你的魂就安一点,这才能坚持。几次都感觉要死了,我就想你要是在会怎么鼓励我,还真有用!
是不是很佩服我?连我都佩服我自己,其实我更佩服你,死了都能鼓励我……
一抬头看到满拾,满拾冲他微笑:“我懂。”
他眼前一亮,随即又黯淡无光。
下葬时他再次悸哭,之后就没人见过他流泪。他过着和以前一样的平静日子,学习单手耕作、挑担、干活,照顾自己,唯一的消遣就是去那块墓地。但凡今日有点好菜,也要端了自己那份去和兄弟分享,用心品尝轻轻和兄弟说,真好吃对吧?临走把墓碑再擦拭一遍,免得兄弟脸上蒙尘。下雨天他还会带了雨具遮蔽墓碑,免得淋湿了兄弟。
都死了埋了还怕淋雨吗?你说话他还听得见吗?家人悲愤交加既惊又恐,于是轮番规劝四处张罗给他相亲,然而无人敢嫁。
他忍耐着不去墓地,试图再次融入人群,却很快发现人群中的自己是死的,无话无念无喜无悲,而扫墓的自己却是活的,有说有笑有苦有乐有知己。原来自己的某一部分早已随兄弟一起下葬,自己早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那就这样吧,以残余的自己蘸着回忆好好过完这一生,这是我们曾经梦想而不可得的平静安稳,让我们一起享受,即使已阴阳两隔。
很快有更多的坏消息传回来,最初的凄惨竟然成了幸运。太多人尸骨无存或生死不明,零星几个回来的也是缺胳膊少腿几成废人,再也没有好心的将军和闲情逸致的同乡,不惜千里迢迢耗尽巨资也要把一无所用的尸首运回来。
一块墓地成为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