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城依山而建,家家户户背靠青山,门前有路,邻居之间大多相隔百米开外,都有自家的宽敞院子并各具特色。
绵书生这里是竹林清院。
两面竹林青翠欲滴,淡雅竹香竹瑟清风,郎朗书声声声入耳,日子过得实在幸福!自从难民潮水般涌来,好好的翠绿家园就这么毁了。别说教书连学生都不来了,书桌长凳也被他们当成了床。竹子被砍了烧火,挖竹笋掘地三尺好几趟已惨不忍睹,失去竹林掩映,都能直勾勾看到隔壁了,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
隔壁家更惨。
以前是三面树林环绕,院外一眼清泉叮咚流淌。现在给烧成了一片焦土,泉眼也被踩得干涸,只剩下一栋孤零零的房子张皇失措,远远望去好像伙房还塌了半边……哎!
树烧了,树根也掘了。实在想不通他们要柴火可以砍树枝甚或树干,为何直接烧树?烧到后来没柴火了又去刨根,连来年发枝的希望都没了!那林荫宽阔果飘香,涧水潺潺鸟鸣扬,抬手摘果,满院拾果的好时光,再也没有了……
最可惜是那三株不知多少年的梨树,树干苍穹枝繁叶茂,几个大人围拢都抱不过来。春天花白赛雪,秋季硕果压枝,在竹椅上躺着就能摘到果子,那个酥入心甜津津!年年送来几大筐,也没有了。
“那果子长眼睛的,这么多年不曾砸过一个人!”老人家常常这么感叹。“我坐半天它也没动静,刚走开就有果子掉下来连躺椅上都有!果子知道下面有人,该掉也忍着!有时我想吃果子又懒得摘,就出去溜达一会,回来只管捡就行啦!”背着手仰望参天梨树,老人家总是赞叹不已。他不愿意被尊称,却喜欢老少都喊他:果子梨。
梨儿丰收时,梨娘子不许老伴登高,孩子们又馋,果子梨便赶在放学前唤孩子们去采。“口袋装满了就下来,过几天还喊你们!只许摘高处的,我够得着的不许采啊!”他喜笑颜开每每这么叮嘱。
隔着院子,果子梨在躺椅上摇啊摇,快乐得合不拢嘴的场景,也不会有了!以后又该喊他什么呢?喊什么都伤心!
秋季屡采梨,春来竹笋勤。竹笋四季皆有,学生时不时满载而归。幼小的还嫌沉,调皮的又愁耽误玩,暂存在屋里分次拿。各自一小堆分好界又做标记,信誓旦旦互不偷换,那天真烂漫的君子协定以后还会有吗?
还有家长念着笋的鲜美,交代孩子带个回来。一忘二忘干脆自己来挖,说笑着幼童的不靠谱,这样的随意无猜以后还会有吗?
他们拖着鱼儿揣着鸡蛋拎着肉甩着青菜抛着水果,进屋递给师娘扭头就跑,一会儿又找师娘复述家长的交代,说一半忘一半扭头又跑,这样的场景以后还会有吗?
以前嫌孩子们吵,恨不得放假能久一点。现在十几天没见,才知道自己对他们一个个的牵肠挂肚!他们各自在家里藏着吧,都还好吗?
左边的隔壁呢?
这家来得晚人又有点俗,本来竹林已是路尾,他却说喜欢这里,非要爬坡转弯沿着山脚远远在那一侧盖房,布置院落时又什么都想学一点。这家学种树那家学种花,还曾过来学竹子,却又被蛇吓了出来。自家竹林蛇也算得上是自家的,怎么会咬主人和来客呢?这么多年这么多孩子,何曾咬过一个?说与他听却又不信,最后小心翼翼只移了两株,左右院角各竖一株也当有竹,令人哭笑不得!这么多院子就数他家的院子难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自己的风格。他倒心满意足还给院子取了名字,拿块木板上书“啥都有”悬于院前的拱门之上,并广而告之以后就这么喊他。
以前觉得那院子没趣,现在想来倒也没那么难看,五彩斑斓就是它的风格。那些花草树竹藤果菜……也不知能留下几样?
曾经的平常日子,倏忽间就支离破碎,变得那么高那么远,遥不可及……
这段时间日夜煎熬,只有这一个好消息!
*
听缓儿说完一撮城的事,绵书生振奋不已!两人立刻收拾东西,决定次日一早投奔爹爹,逃出这个火坑!
把床让给同屋的妇人,只求她看着这个家不拆门窗当柴烧!
去见爹爹当然要打扮一番,衣裤鞋袜挑最好的穿上,发髻盘好首饰戴上,好物件全打包码车上,六七个上好被褥把女儿包得严严实实,为防路上走得慢甚至还多余的带了点干粮。做足万全准备,次日一早整整齐齐出发了!
男主人推着车,载着家当和女儿,女主人亲手挽着包袱,里面全是细软,一家人兴高采烈出门而去。
出得城来,见一众难民在城墙边席地而坐四下游走。以为城里难民多,原来城外更多!他们惊奇的看着这华丽的一家三口,指指点点不时哄堂大笑。
看什么看?笑什么笑!没见过走亲戚吗?两夫妻不愿搭理这些无知难民,昂首挺胸向前去!前方不过十几里路,再不好走两个时辰也能逃出生天!
谁知……
走出去不足二百米,冲出来几个难民。
透明摁着缓儿把手上头上的首饰一抢而空,跑在最后的劫匪比较爱热闹,舍不得这难得一见的场景,居然特意停下来指着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出来逃难还敢戴首饰?”
“我们是投亲不是逃难!”缓儿吼道,气得浑身发抖。
“我们之前也是投亲!找不到人了才落得这样,谁出来也不是为了当难民的!”对方突然更大声吼回来,震怒的程度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你那个架势,难道是我们理亏吗?!两夫妻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毫无办法,只能蓬头垢面往前走:走过这一段就好了,情况不会再糟了!
谁知……
走了不到两百米,冲出来几个难民。
绵书生有了经验,立刻停下车来护妻。一阵厮打之后包袱还是被抢了,几个壮汉哈哈大笑当场瓜分细软而去。
两夫妻只能啜泣着互相安慰,稍整衣裳快步向前,以为情况不会再糟了!
谁知……
离城越远难民越多也越穷困,情况越来越糟,
难民竟然也分层次,他们按各自所需目标明确实施抢劫:财物、物件、被褥、推车、干粮……这些被依次、屡次抢光。皆是呼啸而来,大笑而去;来了就抢,抢了就跑;徒手而拿,人手一件。每隔两三百米就被光顾一次,二十几起劫匪之后,殷实之家只剩三条人命已身无长物。
夫妻俩仰天大哭却束手无策,回去也穿不过那条路只有向前!当爹的背起女儿,当娘的在后头帮忙托着,一家人徒步向前。走过这一段就好了,情况不可能再糟了!
谁知……
走了不到一百米,冲出来几个难民。现在他们连衣裳都抢,而且也分层次。
一波又一波的难民从各个方向突然冲出,厚棉袄、厚棉裤;薄棉袄、薄棉裤;背心、线裤;厚线衣、厚布裤;薄线衣、薄布裤;厚布衣、薄布衣……
走一段被抢一层,一层一层扒,到最后全家都被扒得只剩最后一层贴身。薄薄的夏布在寒风中瑟瑟鼓动,以为情况再也不可能更糟了!
谁知……
走不到一百米又有一个难民冲出来。
两夫妻已失去反抗意识,他们坦然站在那里等待甚至还笑出了声:一路来都是你们笑,终于轮到我们笑了!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能抢什么呢?
“你们真是富惯了!不是还有鞋袜吗?”
原来有鞋袜是富贵。
缓儿痛哭流涕,绵书生差点下跪,那人才良心发现给女儿留下了布袜。
“孩子病重,别拿走鞋啊!”做爹的嘶哑着声音苦苦哀求。
“她又不走路穿什么鞋?给你留下布袜就很好了!”劫匪嗤之以鼻扬长而去。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旷野茫茫唯见北风呼啸……夫妻两人抱头痛哭!
一人一套贴身夏衣,女儿多一双布袜,这就是全部家当。孩子病得昏昏沉沉,发烧已满脸通红。还有几里路要走,可女儿受不得寒啊!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