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间,娘做好了饭,让珍儿去喊爹回家吃饭。
珍一溜小跑到地里,远远的看到爹,在心里喊了句:“爹,回家吃饭!”
爹没回头。
想必是干活太专心没听见?珍索性跑到爹面前,心里又喊了句:“吃饭了!回家!”
爹一抬头,蓦然见珍儿堵在面前笑:这孩子又来恶作剧了!爹和气的也笑一笑,点点头继续干活。
爹点头了,他知道了!口讯传到,珍欢快的跑回家。
娘不太放心:“喊了爹吗?”
“嗯!”珍点点头。
“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家?”
珍想了想,笑道:“我不知道,我和爹说了,爹也听到了,还点了头。”
想必是干完手里一点活就回来吧?珍儿跑得快,他爹在后面走得慢!
娘习惯了等爹一起吃饭,珍则自顾拿了碗筷开吃,这个在别人家的大不敬,在珍儿家是常态。他不懂又没恶意,就随他吧!爹娘本来待人宽厚,何况是珍儿。
左等右等不见人,这干了半天活,该饿坏了!怎么还不回来吃饭?娘坐立不安。
“你和爹说话的时候,爹在干什么?”
“锄地。”珍头都不抬。
锄地?按说手上剩点活,想干完了再回家也是有的,可这么久……难道锄着锄着……娘吓得跳了起来:“你先吃饭,娘去找你爹!”
慌慌张张还没跑到后院,爹正满头大汗进屋来,一边喊:“孩他娘,你不舒服吗?今天的饭怎么这么迟?”
两人迎面撞上,彼此都似劫后重生,又惊又喜!顾不上说话,上下前后先打量对方一会,确认是好的,这才双双松了口气。
“没有迟啊,我让珍儿去喊你了,他没找到你吗?”
“找到了,他冲我笑笑就跑了,没喊我回家吃饭呀?”
娘笑了:“这孩子,怕是忘记了!”
珍诧异道:“我喊了呀?”
“你怎么喊的?”
“我先在爹后面喊:回家吃饭!爹没听见,我又特意跑到爹跟前,爹看到我了,我又对爹说:吃饭了!爹对我点了头,我才先回来的。”
爹是忙糊涂了,都忘了我对他说的话!珍不以为意。
“你就对我笑了笑就跑了,没说话呀?”
“我说了!”
“你怎么说的?”
“我心里想的呀,我怕你听不清,特意一个字一个字想得很清楚!”
爹娘四目相对、哑然失笑!
娘耐心教导珍儿:“说话要用嘴巴说,有声音才叫说话,用想的不是说话,别人听不见的!”
珍大骇:“听不见?!你们只能听见嘴巴说话的声音,不能听见心里想的声音吗?”
爹娘笑着直摇头:谁能听见你心里想什么呢?傻孩子!
“那我以前和你们‘说’了好多话呢!你们都没听见?”
终于明白为什么家里好多事都扯不清了!爹娘只能苦笑:“都没听见!”
“那你们听完了会点头会笑呢?”
“那是我们跟你打招呼,还是没听见。”
珍拍拍自己的额头,幡然醒悟!“怪不得好多事我和你们说过了,后来你们又说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们记性不好,总忘事呢!”
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彼此都摇头叹息,觉得对方实在太愚钝了!
珍在这里寂寞而欢快,因无法沟通而没有朋友,直到狗蛋的出现。
小路口来了个妇人,怀抱着她的第一个小不点。这是珍第一次见人类的婴儿(自己小时也没照过镜子),这么小这么精致这么可爱!这里还有这么萌的生物?简直宇宙最萌!那小小人儿笑起来的时候,周围都更明亮和温暖了!
他飞奔过去参观。
珍盯着小人儿目不转睛,怎么看都看不够!忽然听到对方自言自语:“我都笑几下了,她怎么还不来逗我?这里好无聊啊!”
哇?!这个生物会“说话”!真是喜从天降!珍迅速上前三步,兴奋地盯着襁褓中的婴儿,与他热情沟通。
“我叫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蛋。”
“狗不生蛋,你是人又不是蛋,为什么要叫狗蛋?”
“他们说好养,狗不生蛋吗?我以为狗变成狗以前是蛋呢!”狗蛋咧开无牙的嘴,无忧无虑乐开了花。
“好吧狗蛋,你最喜欢这里什么?”
“我最喜欢娘喂我,她会好温柔的看我,我好高兴!”狗蛋回答得有些害羞。
“还有呢?”
“还有娘哄我睡觉的时候会轻轻拍我还会唱歌,可舒服了!”
看样子这个宝宝还没有开始思考,怎么会呢?他都三个月了!珍开始启发。
“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
“我哪里奇怪了?”
“你明明有脚却不能走,要靠别人才能活,而且没有自由。”
“哦,我试过了,是我太重,脚还撑不住!”狗蛋想到自己摔倒的样子,咯咯直笑。
“你很轻的,是脚还没有力气。”我以前试过,所以我知道。
“哦!”
“你不觉得这里也很奇怪吗?”
“怎么奇怪?”我生下来就是这样了,很正常呀。
“在这里一出生就失去自由,要依赖别人才能活,这让人很不习惯!等到好不容易适应了,他们又逼着你独立,之前辛苦学会的全被否定,又不适应!学得不够快或不够熟练时,他们又怪你,全然不管当初是他们不让你干的。这让人困惑,很容易造成伤害,第三次不适应!而这些可能绵延终生。
所以这里一出生就在流失自信、否定自己,这样一世一世的重复,人就会越来越没有自信,怀疑自己,退缩以至于退化,这很可怕!”
“对哦!”
“这里还有好多地方很奇怪。比如一定要吃,短短一天就要吃三次,不吃还会饿没有力气!因为吃这个设计,他们每个人都好辛苦,就算不做事都很辛苦。”
“嗯,我吃的时候也好累!”
“你不觉得这里的人也好奇怪吗?”
“怎么奇怪?”
“他们的耳朵很多声音听不到,眼睛很多东西看不到,还不能像我们这样说话。事实上他们又聋又哑又盲,却偏偏只肯相信自己能听到和看到的,他们好固执。”
“他们听不到?!怪不得我说话没人听,我还以为是我声音小或者没说清楚。”
“我以前也这么以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听不到!”
“还好你告诉了我,那以后我不跟他们说话了。”
“嗯,你不觉得这件衣服也很奇怪吗?”
“衣服?”
“这个身体是件衣服,不是你,你是住在衣服里的那个,可是他们不知道,都把衣服当成了自己。”
“你不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我要好好想想。”
“要是把衣服当成了自己,就会产生好多问题!你千万要记住,不要被他们带坏了!”
“嗯!”
“我们本来可以自由自在的飞。”
“对啊,为什么我们不能飞?”
“我试过好多次了,因为衣服太笨重所以飞不起来,连跑都跑不快!”
“我可以试试吗?刚才你说了我好轻。”
“不行,会摔死的,而且他们会觉得你不懂事,看得你更牢,更没自由。”
“好吧。”
“这里还有好多奇怪的地方,比如每个人都忙个不停,于是就没人能够静不下来去思考为什么。”
“嗯!”
“他们的社会也有问题,做买卖是不好的设计,会让他们的心越来越僵化、腐朽,可是他们意识不到。”
“这个我回去以后再好好想想……”
“这是把衣服当作自己会造成的主要问题之一,你一定要记得啊!不要和他们一样犯糊涂,忘记了自由。自由是最宝贵的!”
“嗯!我一定会记得的,我每天早上起来以后,晚上睡觉以前都复习一遍!”
“嗯,那你要记得早晚复习啊!在这里慢慢长大会渐渐忘事,你要很小心才能记住!”
“我会的!要是忘记了你就和我说一下,我就又想起来了。”
“好,我一定提醒你!还有他们很多习俗也很奇怪,除了让自己和别人都很累,并没有明确目的。”
“比如呢?”
“比如他们的想法双方都清楚,却彼此装作不知道,兜很多圈子浪费时间,之后又假装不小心做对了。为一句话的事,浪费很多精力,这很可笑,对吗?”
“嗯……我还没有留意到。”
“你以后多观察他们就知道了,他们还很幼稚。”
“不对啊?他们说是我幼稚。”
“你更成熟,幼稚的是他们。比如他们逗你的方式很愚蠢,你被他们的愚蠢逗笑了,他们却认为是你蠢才会被逗笑,并为此高兴。就算你真的蠢,这世上多了一个蠢人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这个我也最无奈了!我要是不笑,他们就说我傻;我傻笑,他们反倒说我聪明。”
“他们以为你什么都不懂,不愿想也不肯信不懂的是他们,这就是幼稚。”
“哦!我听懂了!”
“嗯!你喜欢他们什么?我觉得他们的优点有善良、淳朴、勤劳、节俭……”
那位第一次做娘的,抱着她的小不点给珍逗,听说小孩子越逗越聪明呢!
谁知珍直勾勾盯着狗蛋,狗蛋也直愣愣的盯住他,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字也不说!小的反倒笑了几次似乎在逗大的,而大的没反应。再看那小的,可爱的笑容逐渐僵化、消失,慢慢变得和大的一样:呆呆的!
难不成傻气会传染?!做娘的慌忙抱着狗蛋跑回了家。
“明天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啊!我们还有好多事没聊呢!”
“我一定会来的!你一定要等我啊!”
两人在渐行渐远中依依惜别,谁知这就是诀别。
次日一早,珍兴冲冲的在路口等狗蛋,久久不见又跑去他家里寻,谁知狗蛋不舒服,今天不能见人。
这是珍在这里交到的唯一朋友,岂肯放手?他持之以恒在狗蛋的家附近日日游荡,只盼再次见到那连雌雄都还不知道的好朋友。
可是狗蛋的娘一见到珍就行色匆匆,虽然远远见了狗蛋两面却根本说不上话。也不知道怎么了,每次找狗蛋,他都不舒服不能见人,明明刚才还出门了也不行,连进屋见他都不行!屋外隐约能听到狗蛋撕心裂肺的哭声:可见病得很严重啊!
珍急得抓心挠肺!殷切关注狗蛋的健康,游荡得更勤了。
再后来狗蛋就不见了,突然被带去了外婆家。听说只要去了那里,狗蛋的病就好了,甚至不用治都能好。而为了彻底治好,要几年后才能回来。
不是说不用治吗?又说彻底治,还要治几年,究竟是治还是不治?他外婆家究竟有什么,以至于去了就能好?珍左右想不通此事,只好等狗蛋痊愈回来。
刚交到朋友,刚能说上话,又失去了,珍很落寞。
那日狗蛋回家后,日呆夜呆,既不呀呀学语也不笑了,看人的神情格外遥远,对好心来逗他的人则冷眼相看,跟换了一个婴儿似的!而且他还不听话了。
日日嚎啕大哭要出门,出了门又非要指着去小路口,跟掉了魂似的!早起、睡前都要独自楞一会,好像在回忆什么事。这么小的孩子哪里记得事,又有什么可回忆的?一看就知道是变傻了嘛!
好在和珍才见一面,时间不久还有救!可是珍儿听不懂推辞,总来找,这可怎么好呢?乡里乡亲的不便说破,孩子又不能总关在屋里,最后通情达理的狗蛋外婆为女婿盘了一点点不置可否的生意,女儿带着外甥先过来照看,这才有了借口回娘家。
两家人很善良,对外统一口径,贴心保全珍儿一家的名声。
狗蛋在轮回中的巨大飞跃,被人为中止。
再见到狗蛋的时候,他在玩泥沙。
珍一眼就认出了这唯一的朋友,对方却已听不到自己“说话”了,而且他不记得珍,也不愿听那些奇怪的话。
天鹅生在鸡群里,会否定自己的修长和高大,并痛恨自己渴望天空。它希望自己是一只正常的鸡,以便融入群体交到朋友。于是:关闭飞翔系统;关闭游泳系统;关闭各种独特而擅长的系统,在一个个刹那。
恐惧操纵着一切,自剪羽翼后痛苦倍增,无法面对之际,他们选择遗忘,普世一致。
真正的悲悸悄无声息,真正的悲剧不会轻易被人意识到,这才是悲剧。
狗蛋,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