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尾牛二家的儿媳妇鹅息,幼时胆小温顺常被熊孩子欺负,老人便给她取了这个小名,意思是过继给鹅当女儿。说来也怪,鹅好像知道这事还认了亲,从此再不咬她,偶有新来的鹅不懂规矩,还会被别的鹅教训。孩子们很羡慕,看在霸王家禽的份上,也就不怎么欺负她了,鹅息渐渐胆大却始终温顺。
珍喜欢在小路口看人,鹅息喜欢没事时瞟一眼珍。人是有点冒傻气,可那双眼睛是真清澈!而且微笑发自内心。这样的人是极安全的,绝不会欺负人!幼时被恶童欺负得多,鹅息对没有攻击性的珍很是惺惺相惜。
双亲去世一个月了都没见他出来,不知一个人过得怎样?鹅息心中牵挂,便顺路去看看。
珍家的大门开着,鹅息很高兴:看来没事,在家呆着呢!一路看一路找,只见屋里空荡荡;被褥乱糟糟;厨房冷清清。
咦,人呢?
灶台边蹲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就着半桶冷水,吭哧吭哧在啃着什么。
讨饭怎么能讨到别人家里来呢?欺负主人不在家吗?
“喂!”鹅息上前欲赶人。
那人闻声一回头,温和地笑一笑,埋头继续啃。
竟然是珍!!!
一向衣食无忧、干净整洁的珍,在父母去世一个月后,竟然成了这个样子?!与乞丐无二!
“你在吃什么?!”鹅息吓得直扑过去,你个傻子,莫不是吃什么有毒的东西?
“红薯。”珍抽空答了一句,微笑着继续啃。
鹅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倒吸一口气!“你爹娘去世这么久,你就一直吃这个?!没有吃上一口热饭,没有喝过一口热水?!”
“有。”珍简短纠正。
鹅息长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情况没有我想的那么糟!谁知珍认真补充。
“我做了两天饭,吃了两天生饭,然后我去别人家吃了三天剩饭,之后才吃的这个。”珍平淡得像是在归拢几捆稻草,掰着指头给这段日子做总结:“爹娘去世后,我有五天吃到饭喝到热水,之后才没有的,不是一直。”
说罢,那个居然有五天都吃上了饭还喝到了热水的幸运儿,亮晶晶的望着鹅息笑,似乎以为这样对方会感到宽慰。
谁知对方很生气,吼道:“吃剩饭也好过吃这个,起码有口热水喝!为什么你不在那里吃了?”你个傻子,这么不懂事?
谁知那个“傻子”以异常成熟的态度十分缓慢地摇了摇头,兀自继续啃(饿了)。
鹅息一惊,立刻懂了!可……怎么可能呢?这么缺德的事谁做得出来?不会是他傻傻的自己弄错了吧?伸手捡去珍背上的几根草,她温和的哄那个“傻子”说话:“告诉我,后来是不是他们不让你去吃饭了?”
珍诧异得定睛看她:你是怎么知道的?随即无奈的笑了笑,没说话。
那就是了……他是真傻!不但不计较还隐瞒,试图保护那个不顾自己死活的人……
人心凉薄竟至于此!鹅息脚下一软,跌坐于地。珍却毫发无损,嘎嘣脆在使劲啃,这画面十分有趣,却也无比寂寥。
良久,鹅息才忍住悲伤,柔声问:“那你会烧水吗?”我想知道你有一口热水喝吗?
“我不会烧火。”
“这么多天,你都没有擦洗过身子?”
“洗过,三天前我实在难受,趁着晌午用冷水洗了,冷得全身发抖控制不住呢!用被子包到傍晚才暖回来。”好奇怪?他疑惑道:“为什么太阳那么大,还那么冷?”
“夏天才热,冬天的太阳看着大其实不热,再加上用冷水。”
“哦。”珍就懂了,心无旁骛继续啃。
“衣服呢?”
“换了。”
“会洗吗?”
“我学着娘的样子在水里拎了几下,晾在外面了。”脆生生有问有答。
也不知道衣裳成了什么样!鹅息拉着珍起来:“带我去看。”
珍温和地领她到后院,指着竹竿上的几件衣裳问:“也不知道干了没,要收吗?”
衣裳上污渍斑斑,晾得歪歪扯扯,已经干得成了形,拿不下来了。鹅息从没见过如此凄惨的衣裳,一时如五雷轰顶动弹不得,半晌才舀了水往上浇:“有太阳一天就会干,要收回屋里。像这样已经粘住了,要重新打湿才能拿下来。”
哦!珍恍然大悟:“我还以为等下次穿的时候再收呢!那怎么才算干了?”
鹅息把衣裳取下来卷好:“我给你洗,晒干了再送过来!你的红薯在哪?”
珍随手一指,一片七零八落黄绿相间的菜畦,就是他的粮仓了。
他掰着指头算,略有些烦恼道:“我算过了,红薯不够。我已经很省了,还是吃不到一年。怎么好呢?娘说红薯叶也可以当菜吃,可惜我不会做。”
这话启发了他,仔细想了想,忽然抚掌而笑:“既然能熟吃,想必生吃也行!两天红薯叶间隔一天红薯,这样就能吃久一点!不行还有藤呢?红薯我再省出一半,应该就可以撑到明年长出新红薯!以前我怎么没想到呢?可惜浪费了那么多叶和藤!”
他开心得像挖到宝藏一般,全不知还有口味和下咽的问题,更不知像他这样挖,明年是长不出新红薯的。
回去的路要穿过整条村,鹅息含着泪不断与人说笑眼睛进沙子了。终于到家,进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倒在家翁面前。
“他会饿死的!我们要帮帮他,太可怜了!”
知道珍现在的惨状,老人家唏嘘不已:“日子过得好好的,数日就父母双亡,才一个月就成这样!这孩子虽说有点傻,可他爹娘是良善人家!咱家虽说穷了些倒也能活下去,明天起叫他来咱家吃饭吧!”
“我喊了,他不肯来……”
一个傻子饿了只知道吃饭,怎么会懂那些人情世故?必是见过世态炎凉……一口饭的事啊!
牛二爷沉吟半晌,自问自答:“离他最近的,是涂家吧?”
鹅息使劲点头,泪如雨下!
“他不肯来,你就送过去吧!咱家一人少吃一口,就够那孩子活了!以前你们常推我去小路口,后来我嫌费事,其实我是受不了那些眼光!
我见过那孩子,那时下雨他会推我去避雨,太晒又给我换位置遮荫。有次下急雨大家都跑回家,他反倒从家里跑出来举了伞替我撑着!他盯着我的腿直看,却无丝毫轻慢只是好奇,还宽慰说只要我想好就能好!他是傻,可他比谁都良善!你快去菜园找你娘,我来和她说!明天开始多做一个人的饭,不能见死不救啊!!!”牛二爷眼里雾气弥漫。
次日起,鹅息每日中午给珍送一海碗饭菜,层层叠叠保着温,再隔日送一壶热水。珍十次有八次未按时进餐,有时饭菜丝毫没动,那是又跑出去了。
以前爹娘在的时候要求晚上必须回家,珍跑出去最多一天。现在爹娘不在了,珍揣几个红薯一跑就是几天,实在太累太饿才回家。
两周后,珍再次跑得蓬头垢面,便来到鹅息家敲门,指指手上的干净衣裳想讨一个热水澡。
从踏进屋的第一刻,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还有人赤贫成这个样子?!你们连养活自己都难,却还给我送饭!你们如此善良,按道理不该如此受苦啊!
我来这里是要帮你们的,但是这户人家等不了,现在就急需帮助!可怎么帮呢?夜里他辗转反侧,终于想到了办法。
清晨,鹅息打开大门,赫然看见珍立在门口,双手递过来长长的两吊币。
鹅息惊得连连推挡:“不要!不要!吃个饭而已,不用币!”我是真心想帮你,不为币!除了买货用币,哪里还有吃饭也给币的道理?
珍微笑着只管塞过来,半晌憋出一句:“我不会洗衣裳。”
鹅息被他逗笑了,这孩子,这么生分呢?“以后你想擦洗就来我家,我家天天有热水,没有就现烧,很方便的!脏衣裳我给你洗好晒干再送过去,这些都不要币!”
珍的手一直伸着,温煦微笑道:“昨天才知道,你们也不富裕。”
他竟然是想帮我们?!鹅息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为了要照顾珍,一家人商量了几次,一是看哪里还可以节俭,二是要再开一片荒地。多养活一个人并不容易,何况还要计划将来的孩子……要是家里能有几个币,夫君也不用太辛苦!他日日劳顿,真怕和家翁一样太过不惜力……能有几个币补贴家用,确实是雪中送炭!
她满怀感激道:“那也不用这么多,一两个币就够了!”说罢捻了两个最小的币欲解绳索。
“哗啦”一下,珍把两串币往她手里一搁,敞亮亮道:“这是一年的,以后我每年给一次,省得麻烦!”言罢转身就跑。
想追追不上,鹅息双手捧着沉甸甸的币像做梦一样,眼泪不停往下掉,她慌忙回屋去报喜:“爹、娘、夫君,快来看!咱家有币了……”
这日,涂老大的长子听闻此事,怒气冲冲的回家报告。
那傻子吃饭居然会给币?!一家人悔恨交加,互相责骂不该赶走了财神,激动得直跳脚。
一开始是在咱家吃饭的,几天没来倒给那穷鬼牛家捡了便宜!
他家有什么好?一个村头一个村尾,吃顿饭还要穿过整个村子!
那么多币呢,还每年都有!就午间一顿!反正咱家饭菜剩得多,倒了也是倒了,给他换成币该多好!
谁想到他会给币呢?早知道有币就该留他在咱家吃!
以前都怪咱看走眼,不知他是财神!他爹娘临走前把家产全卖了,他得有多少币啊!咱好好哄着他,说不定他还能多给不少!
可咱们把他赶走了,怎么好意思又请他回来?
我可没开过口,是他自己走的。
就是,咱家谁也没开口!就说还等了几天,以为他吃不惯口味,咱也不好意思喊不就行了吗?
真聪明!就这么说,反正他傻也听不出来!
干脆把小妹嫁给他,他的币和大屋就全是咱的了,我还没娶媳妇呢!
我才不嫁傻子!
傻子才好,傻子才好糊弄!他那么多币,你不眼馋?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连个提亲的都没有……
不要你管,你才没人肯嫁!
你说咱家的人都这么聪明,家境也不错,怎么就没人看上呢?
那是他们嫉妒!
说什么牛老瘫助人得善报,听说得币才几日,他都能站起来了!
我要是一清早一开门得那么些币,啥病都能好,他就是爱财!
这币本来是咱家的,咱拿回来也问心无愧!
对,本来就是咱的……
不知道他们脑袋里神经混乱到了什么程度,两兄弟居然真的有脸去找珍,当街挡其去路,一左一右将其夹在中间,面无愧色聊天给他听,还假装没看见他。
等了几天怎么没见来,几个人都去看了呢,就是没敢进屋!
怕是不合口味?也不好意思问。
咱家这么近,饿了走几步就到。一天三顿,热的。
就是,反倒去最远的村尾吃?
不是去,是送过来!
那就更不方便了,路又远,送到也凉了。这刮风下雨大太阳一日一日的,万一走急了……人家还怪你。
再说人家哪里忙得过来?家里还有个瘫子要照顾。
给出去的币再拿回来,留一两个给他们就行了,也对得住他们。
实在不好往回拿,明年来咱家吃饭。少给一点币也行啊!主要是邻居……
咱没劝,就两兄弟聊聊天,也不知怎么被他听到,就自己来了……若珍果然改去他家吃饭,这是涂家给乡亲们预备好的说辞,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我曾经想给你们整个天下,你们不要;现在为两吊币你们挖空心思,却已得不到。我的福只给不求回报之人;我的福,不买卖。
珍微笑着,侧过肩穿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