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离煙城少主千卉,也就是洛九的娘亲,因不堪应付贴身随侍染秋的不舍追求,愤而一把火烧了他的身契,赶出了城主府。
染秋虽丢了差事,却因身契被毁而摆脱了洛家的控制,再次成了自由人。这对旁人来说本不是什么大事,城主府容不下他,大可以去别的世家大族应聘,重新谋个差事易如反掌。偏偏这染秋为情所困,心中所系只有千卉。
那夜,染秋失魂落魄,踌躇辗转来到了花红柳绿的雅客楼门外,楼里依稀可听见一位黄衣妙龄女子正抚琴吟唱。
春风醉,月痴狂。
微卷帘,地成霜。
烛光摇,蛾扑窗。
对夜饮,牡丹黄。
寤寐思,泪如潮。
愁难洗,恨不消。
...
只听得,那声音轻灵婉转,那琴曲缠绵悱恻,心灰意冷的染秋不自觉想起了千卉,闷头扎入了楼内。
曲毕,台下举座纷纷起哄,黄衣女子低眉浅笑,从容还礼。唯有后排角落座的染秋自顾埋首,时而冷眼旁观,时而执杯痛饮。
她心细如发,一早便察觉到染秋无意捧场只求买醉。她精明机巧,见惯风月,越是张扬跋扈之人越看不上,越不起眼的人她反倒格外留心。
琴音已逝,染秋失了兴致,起身欲离席,黄衣女子悄悄递了个眼色,吩咐贴身女婢将他挽留,又借口身体微恙将一众看客推拒于台下,从密门前去与染秋单独相见。
偏室内,被女婢连哄带骗强留下来的染秋早已不耐烦,大步嚯嚯然离开,正好被黄衣女子堵在门口。
她盈盈一笑:“不知公子以为,我这一曲如何?”
“甚好。”染秋冷冷回应,不耐的等她先行退开,将门口让出来。
虽知染秋此言并非真心实感,女子面上依然显得十分受用:“凤临芍谢过公子称赞。”
染秋闻言微惊,花魁凤临芍盛名已久,整个离煙城无有不知,他自认为与花魁不过是初次相见,实在看不透她强留下他的用意。
“公子既听了琴曲,可愿再听一听我的心事?”不待染秋回答,女婢知趣地做了个相请的姿势,等他重新就座,凤临芍接着娓娓道来:“我幼失双亲,身份低微,叔父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够应聘上城主府的护卫,将我卖到这雅客楼,以从市上换取些许功法秘籍,助堂兄提升实力。当年,我不过十四岁,听说只有做了花魁才能在雅客楼体面的活着,不至于被男子随意糟蹋,被鸨母任意责骂,被其他姑娘白眼相待。花魁之选一年一度,我便发誓一定要当上花魁,我成功了,且这一做就是五年。多年来,我在雅客楼虽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却也不想继续过着以色侍人的生活,我该为自己的前途做做打算了。”
染秋因这一番话,听得一头雾水:“你的往事于我有何干系,何必说与我听?”
凤临芍不羞不恼,依旧满面明媚,出言抚慰:“公子且息怒,我自知人情冷暖,世事多艰,越是春风得意的男子便越想锦上添花,反倒是落魄潦倒之人愿意雪中送炭。我需要公子的帮忙,此事一旦成功,必有厚谢双手奉上。”
染秋以为凤临芍在出言讥讽他如今的落魄处境,当下已生去意,不再多留,又被那机灵的女婢拦住。
凤临芍屈膝欠身,道了声歉:“公子莫怪,您是雅客楼中的生面孔,在此借酒消愁,一定是有重重心事,又随身带着行囊,想来是要出远门,我本不该唐突。可公子气度不凡,气息雄厚,必出自世家大族,所以才冒昧恳请公子帮我一个忙,不知公子允否?”
“什么忙?”染秋越发皱紧了眉。
凤临芍娇媚一笑:“帮我赎身。”
“你这是何意?”染秋自认衣着普通打扮平常,若说凤临芍是惦记他行囊中的钱财,也绝不会找到他的身上。
凤临芍扑哧一笑,以缓解染秋对她的满腹狐疑:“公子不必紧张,想来公子并不知道我雅客楼的规矩。别的女子要从此处脱身必须要有足够的钱财和有身份地位的可靠保人,唯独花魁是需要答应鸨母别的条件她才肯放人。只要我能请连家的小琴仙来到雅客楼,以此为交换,鸨母便会还我自由身。不过,此事还望公子能够保密,否则,你我都会有危险。”
听到这里,染秋十分震惊:“连家的琴仙...她不过是个两岁的孩子,雅客楼要她做什么?你若执意要离开,鸨母还敢强留不成?”
强留二字,触动凤临芍伤心处,双目含泪,喉中哽咽,一口气难以舒展,见此,那女婢代凤临芍回应了染秋的话:“别人都只当小琴仙是两岁孩童,可雅客楼不会,有琴仙在此,何愁没有如潮一般的雅客光顾,生意自然红火。我们小姐青春年华,鸨母怎肯轻易放我们离开,早在卖到雅客楼的第一日鸨母就与小姐签了血契。可怜小姐身处烟花之地,又是花魁,自然比不得寻常的女婢或护卫自由些。”
至此,染秋才明白凤临芍指的是何种危险,要得到小琴仙,必然会得罪连家。凭她一人之力对抗整个连家,下场可想而知。
连家虽一向是三大世家当中最低调,实力也最为薄弱的一家,可最近连家在离煙城却是赤手可热,风头甚至盖过了城主府,只因为连辰家主新得了一位爱女,因天生的琴艺天赋,连家上下称其为琴仙,但也只是在连家如此,毕竟,千卉少主才是离煙城公认的琴仙。更怪的是此前无人听说过连夫人有孕的消息,这位小琴仙只是突然间才冒了出来,听说专门被连家供在府上寻常人难以得见,只有去过连家的人才有幸一见。
呵,染秋不禁失笑,自己宁愿永远是个身契被别人攥在手里的城主府最不起眼的护卫,只求能留在千卉身边就好,眼前这位美貌的青楼女子却千方百计的想要脱离拿回血契重获自由。
染秋面色一冷,对凤临芍的楚楚可怜状置之罔顾:“你可知我是谁,胆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凤临芍顿了顿,强吞下方才未来得及流出的泪水,挤出一个不太协调的笑容:“我虽不知公子是谁,但也不怕公子同鸨母告状,这位小琴仙的好处可比我大多了,她是不会怪罪于我。但公子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我断然不会强求,一年多来,我一直在等一个能助我的有缘人...时辰已晚,我不便久留公子于陋室,柳絮,替我送送公子。”
凤临芍主动下了逐客令,此举正中染秋下怀,当下别无他话,由女婢领着出了密室。看着染秋离去的落寞背影,凤临芍难掩失望,暗叹他终究不是自己在等的那个有缘人。
直到三日后的半夜,凤临芍唱完这最后的压轴曲,下了台往自己的小楼行去之时,染秋从暗处现身,拦下了凤临芍。
“带我去见鸨母。”染秋的声音冰寒入骨,可在凤临芍听来,却是如沐春风,他竟是把琴仙带过来了。
染秋依旧背着行囊,装束和神情一如凤临芍那日初见。小琴仙尚还是个幼齿女童,窝在染秋怀中咯咯娇笑,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凤临芍不清楚他是如何从连家带走了小琴仙,也无暇多问,言语间难掩激动:“我,我这就领你去。”
同样喜出望外的还有雅客楼鸨母,她万万想不到真有人愿意为了帮凤临芍赎身而开罪连家。事已至此,鸨母倒是爽快的命人取出凤临芍的血契,当着她的面将那血契付之一炬。
按凤临芍先前所说,堂堂雅客楼要打造一个花魁实在是易事,一个花魁换一个小琴仙实在是不亏。
凤临芍百感交集地告别了往日朝夕相处的鸨母,待她静静做完这一切,染秋转身不辞而别。
“等等。”凤临芍叫住染秋:“你为何要帮我?”
染秋不答,凤临芍便一直跟着,他只好停下:“举手之劳,你不必在意。小琴仙是连辰的爱女,以连家的神通他们很快就会找上门来,你还是赶紧离开离煙城,以免再生变故。”
“那你呢,你可是也要离开?”凤临芍听出了染秋的话外之音,此事是他做下的,离煙城对他同样也不安全。
染秋点头:“我本不想这么快离开这片伤心地,是你让我下定了决心,我成全了你,也是在成全我自己。”
眼见着染秋就要离开,凤临芍依依不舍的拉住了他:“公子,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此恩我无以为报,就让我一直跟着公子,时时伺候你左右,略尽薄力吧。”
困在雅客楼做了五年的花魁,而今终于是彻底解脱了,只是人海茫茫何处是归,凤临芍心慌了。
“放手。”染秋冷冷地甩开了凤临芍的手:“我帮你不过是顺手之举,并不图你什么回报,姑娘还是自重自强,另谋出路。”
染秋脸上十分恼怒,自己已经是丧家之犬,不知前路,又怎会带着一个陌生女子同行,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凤临芍的请求。
凤临芍偏是个执着的性子,她不依不饶,就这么远远跟在染秋身后。在她心里,她和染秋都是同一种人,在这偌大的离煙城中无挂无碍,随处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