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跪着回答：“大哥带着国驿馆的人到南市采买物资去了，我已经派人前去传信了。”
“那你跑来又是为什么？”
“大哥说，如果父王有召见，那一定是为了朝贡的事情，就由我代他来向父王禀报。”
“这么说，你大哥把朝贡的接见事宜全交给你了？”
“是的，大哥说，读书不如实务涨见识，要我这段时间跟他多历练。”
“他还真会使唤人，自己却跑到城外逍遥去了。”姬泄心说到这，想起儿子这个德行倒是跟自己很像，不免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再看看跪着的那个最单纯的儿子，方才的气消了一半。
“你先起来吧，”姬泄心招呼儿子起身继续问道：“你大哥还跟你说什么了？”
“大哥还说，两国邦交，朝贡与接见都是表面功夫，只要不失礼数就行了，不用太铺张浪费钱，倒是背地里的小动作要提防，尤其是那个晋使师旷，最近在国中被传得神乎其神，此人绝非善类，更要小心应对。”
“有这回事？”姬泄心转头望向廊下的大臣们。
“这个师旷原本是晋国的一个乐师，后来竟能辅佐晋国两代国公，更是坐到了晋国太师的位置，此人的政绩无法考证，倒是音乐造诣之高不亚于太子殿下。”还是伯與先说话，太子音乐造诣高周国人都知道，这个师旷能与太子相提并论，倒真是个奇人了。
伯與一发言，大臣们也纷纷放开了。
“臣也听说了一些传闻，”刚才一直没有发言的王叔陈生说道：“据说这个师旷能够驾驭方术，曾经为了上听天音，不惜自毁双目来提升听力。”
“没错没错，臣也听说了，正所谓‘师旷之聪，天下至聪’，何止上听天音，据说还能乐卜吉凶，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单国公抢话道。
大臣们纷纷议论，姬泄心的心情又变得低落了，这种人才为什么能为晋国所用，而自己堂堂天子却偏偏得而无用。
“伯與啊，你怎么看这些传闻。”
“微臣并不关心这些传闻，倒是太子殿下的反应令人担忧。”
“此话怎讲？”
“我周室王道彰显天下，引来他国朝拜，却被说成居心叵测，晋使未到，便先诛其心，这不应是一国储君该有的胸怀。”
站在周王身前的少年王子背对着伯與白了一眼，被周王尽收眼底。
这似乎是一条死路，老是绕不开太子的话题。
“太子回宫之后，叫他马上来见寡人。”
姬泄心发号施令后又转头对面前的少年说：“姬贵，历练是必需的，但学业更不能荒废，要多听老师的话，你大哥交代给你的事办完了，就回去专心读书吧。”
“儿臣知道了。”
“伯與啊。”
“臣在。”
“王子贵天性单纯耿直，需要一位称职的老师善加引导，将来就由你亲自授业吧。”
伯與迟疑片刻，随后沉声答道。
“诺！”
大臣们都不做声了，看似周王的随心之举，却引起众人的诸般猜测，纷纷各怀心事告退离去。
冬日当空，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独坐中廊的周王虚眯着眼望着宫楼上的皑皑白雪，良久，轻叹一声，起身回銮。
少年怀揣墨玉，一路小跑来到王城南门。
一队商旅正在运送物资进城，横在车辆上的竹木建材占道堵塞，城门关卡又盘查严密，放行十分缓慢，少年也不排队，径直挤到城门内，从腰带中取出一块玉牌亮了一下，守卫施礼放行，低头时偷偷瞄了一眼少年胸前泛起的幽幽红光。
洛邑王城的街道成九经九纬分布，共十八条大道贯通四方，每条大道都能容纳九辆车并行通过，大道之间又有小巷若干，当年周平王东迁建都洛邑之时，在王城的营造上颇费了些功夫，几乎完全摆脱了镐京的建筑格局，力图彰显王道尊严，如今的洛邑虽然正渐渐丧失王权圣地的光芒，但天下第一大都城的壳还在，往昔繁荣的街道变得清雅宁静，别有一番风情。
少年穿过城门，沿着城墙绕到一条隐蔽的小巷中，小巷尽头是一片用松木和稻草搭建的简陋仓库，仓库中堆满了青铜工具。
青铜作为重要的战备物资，是受到国家严格管控的，民间只能保留一些必备的青铜制品，用于日常的生产和耕作，只有在修建大型工程，或者秋收春种的时候，国家才会分发大型的青铜工具，用完之后再回收，这里就是堆放地点。
周室以王道治国，倡导民贵君轻，所以不像其他诸侯国那样把青铜器看得那么紧，这里平时连个守卫都没有，又未开春无农工之事，更是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少年穿过小巷，远处仓库的屋檐下立着两马一人，马儿没有绑系，悠闲地吃着主人为它准备的谷草，旁边的男子一手轻带缰绳，一手温柔地抚摸着马鬃，其中一匹马黑鬃红身，正是少年在南市弄丢的骏马。
牵马的男子与少年身高相仿，古铜肤色，灰裘银袍包裹下的身姿挺拔健硕，腰间的青蚕绸带上挂着一只小巧的羊脂白玉笙，金丝皂缎履一尘不染，梳着跟少年相仿的发髻，五官分明如同雕刻一般，盯着爱驹的一对深眸专注而温情。
少年来到男子跟前，拿出墨玉得意的晃了晃，男子只瞄了一眼，又转过头去爱抚他的马儿去了。
“真没劲，我看你都快成马痴了。”少年打趣道。
“马痴又有什么不好的。”
“不痴则不魔，这痴魔只有一线之隔，你可当心入魔道，就像那个杜庶一样，早晚吃大亏。”少年又拿出墨玉晃了两下。
两人边聊边往仓库深处走去，两匹马儿在仓库外悠哉地跺着脚，聆听着昏暗中两人的谈话。
“说起那个杜庶，也算是个正经商人，何不当面与他交易，非要拉上我演这么一出。”
“那个杜庶是真识货，如果拿王车跟他交易，他肯定是要仔细查验的，这可跟在路边捡漏不一样，查验的时间充裕，心态平和，很难不被他看出破绽。”
“天子府库中还有几辆古王车，我都见过，跟你造的轺车没两样，他区区一个商人怎能识破老神仙教你的造化之法？”
“算了吧，想从那个老神棍身上榨出点干货，比登天还难，他的造化神通，无中生有，化一为二，岂是我这点小伎俩可比的，凡人的技艺终究无法跨越时间的鸿沟。”
“如此说来，你的造化之法有破绽咯。”
“那当然，我跟你说说造车的过程，你猜猜破绽何在。那轺车是货真价实的王车不假，不过是冬官坊三年以前造的新车，制式规格均遵循祖制，手艺都是祖传，我以此车为胚，刻上造父之名，先用水煮金饰裹件，再用文火烘烤车身，最后整车深埋地下，土浸七七四十九天，出土之后又用马尿浇洒，车与马为伍，以马味掩盖火烤土浸之味，如此新车变古车，可还是有一处无法做古。”
“几百年的古车，行驶何止万里，车轴与车毂必有磨损，此处无法做古，对吧。”
“不愧是华夏第一驭手，在行。”
“所以你才设计，让杜庶觉得有大便宜可占，因为一时的痴念，而入了魔障，这种阴俗的招数，亏你想得出来，还害我背骂名。”
“出此下策，迫不得已，你别看我身份尊贵，可整个洛邑王城中，谁没几亩私田，数我最穷，全靠俸薪度日，否则给杜庶出个无法拒绝的价钱，何必大费周章。”
“得了吧，三国的耕地都被你占了，还装穷，你就是个钱痴，你也要当心入魔。”
“会说话吗，没尊没卑的，想死是吧，看鞭！”
伴着话音，健硕男子笑呵呵地从仓库深处跑了出来，双手捂着屁股，竟换上了少年的衣着：“还是自己的衣服穿着轻松自在啊。”说着还撑了一个懒腰。
少年慢悠悠地也走了出来，手中扬着一根马鞭，发髻已经放下，长发披洒于肩，沐入阳光下，瞬间化作一缕银灰，飘然来到一辆轺车旁：“谁说不是呢，这衣服也是识主的。”
健硕男子把两匹骏马绑在轺车上，跳进御者的位置，手持车轼。
少年随后跨上车厢安坐于后，将马鞭扬起：“马鞭，接着。”
“骅骝和绿耳不用马鞭。”
“我知道，又没叫你抽它们，这是在南市越国商人那买的，号称用龙须编的呢，你总得有个御者的样子吧，送你了，权当这次你驱使骅骝的赏赐吧。”
“那冒我之名骗取宝物呢，赏不赏？”健硕男子嬉皮笑脸地说到。
“少废话，赶快谢恩。”少年不耐烦地踹了一下车厢。
“嬴非谢太子殿下厚赏，敢问殿下现在意欲何往？”
“回宫。”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