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晋做了一截梦。
胸前渐渐泛起的红光,把姬晋从睡梦中唤醒,他把手伸进胸口的内袋,摸出刚刚得到的墨玉,一握大小的圆形向四周绽放,边缘散发着参差的尾迹,一面平静如水,一面荡漾似火,深邃的黑暗中透着淡淡的殷红,忽然一股幽幽的红色光芒从墨玉中渐渐隐现。
姬晋放肆地打了个哈欠。
“又做梦了?”嬴非手持车轼,没有回头。
“是啊,你怎么猜到的?”
“你在车上睡觉,不到地方是不会醒的。”嬴非驾车平稳如磨,姬晋通常都睡得很踏实。
“最近老是做同一个梦,可就是梦不到最后,总被打岔,真是吊胃口啊。”
“你好奇心太重了,连做梦都要探个究竟,所以才会不断反复,其实这梦压根儿就没意义。”
姬晋不答,只是睡眼朦胧地盯着手中的墨玉,光华逐渐明晰,映透过通红的手掌,他向四处望了望,已经到国驿馆附近了。
“停车。”
嬴非只手在车轼上一握,轺车便迅速停下,姬晋轻盈地跳下车舆。
“你先回宫,我随后自己回去。”
“王子贵派来传信的人都堵到南门口了,陛下可是要你马上回宫晋见呢。”
“不打紧,你先回去打听一下父王为何召见,我很快就回去。”说罢便向一条小巷走去。
嬴非从不多问,回首轻唤一声:“走。”
两匹骏马迈着相同的步调,载着轺车朝王宫方向飞奔而去。
墨玉生辉,像在指引前进的方向,姬晋随之前行,心中疑窦丛生:“方才经过南门时,墨玉也莫名其妙地发光,这黑疙瘩究竟有何玄机?天下会发光的宝石多了去了,老神棍偏偏说它是个宝贝,这冷不防地直冒红光,怪瘮人的,找机会一定要问清楚。”姬晋一边默想,一边走进通往国驿馆后巷的小路。
往昔繁荣的洛邑王城,在丧失王权荣光后变得空荡荡的,背街小巷几乎没有行人,姬晋反倒很享受这种幽静畅通的感觉。
穿过两条巷道,忽有鼓瑟之声飘然而至,优雅飞扬,姬晋还是头一回在王城中听到如此高明的演奏,于是将墨玉收入怀中,一时心驰神往寻音而去。
乐声渐渐清晰,老道而从容的演奏中透着岁月磨砺的厚度与圆滑,鼓瑟者指尖的每一次拨动,都能唤醒一个音符,在街巷中来回跳动,姬晋随着节拍亦步亦趋。
王城街道,姬晋闭着眼睛也能走个遍,城中的每一片青砖半瓦,都印着他成长的记忆,可现在穿行的巷道却意外的陌生,越走越犯迷糊,乐声仿佛一片浓雾,遮住了来路,也挡住了去路。
就像一只无脑的苍蝇,盲目地追逐着那一缕肉香,姬晋穿行于巷道之中被乐声带动,声音似乎就一墙之隔,却始终寻不得踪迹,思绪随着乐曲的牵引四处游走,最终陷入旋律的泥沼不能自拔。
他迷路了。
姬晋停了下来,呼吸变得急促,腿有些发软,汗水从脸颊上滑落,身体的反应是累还是害怕,他自己也分不清,唯有一点他心知肚明,就是有可能会困死在这首乐曲之中。
姬晋心想,如果是刀剑相向倒也不惧,可面对方术就没辙了,自从武王定鼎之后,怪力乱神的事几乎就从华夏绝迹了,偶尔冒出来一两个方士,也不足以逆天改命,比如父王曾经极其信任的天官苌弘,要是有那本事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可自从遇见了老神棍,才真正见识了造物变化的大神通,这种本事要是用来害人,那真是防不胜防,没想到今天就被自己给撞上了,早知道就不叫赢非先行一步,骅骝和绿耳都是灵驹,鼓瑟声对它们没有影响,找到出路应该不在话下,事到如今却连个搭手的人都没有。
“你好奇心太重了。”姬晋又想起了嬴非的话,真被他说中了。
年轻人心急了,开始慌不择路的乱窜,在青石道路上每踏出的一步,指尖与冰冷街墙的每一次接触,都让他感到不真实,可是他不敢驻足,因为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下一次奔跑。
“别慌!”
“谁?”姬晋突然听到一个孩童的声音,被吓了一跳。
“我叫你别慌。”
“我问你是谁。”姬晋四处张望,没有一个人影,仿佛声音是在他脑海中响起一般。
“能用乐曲引你入套,要加害于你不跟玩似的,费那么大劲只是让你迷失,可见对方并不想害你,你就别乱窜了,停下来好好想想。”老道的说辞与孩童的声线极不相符。
说得挺有道理,姬晋驻足慢慢冷静下来。
“我倒是停下来了,然后呢?怎么出去?”
“我不知道。”孩童天真的回答。
“你不知道叫我停个鸟呀,跑起来至少还有机会出去。”
“不可能,你越走陷得越深,我知道。”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出去对吧,好,那你就说说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鼓瑟之人很讨厌,也很厉害,你没有道行,不是他的对手。”
“这我也知道!”姬晋对着空气白了一眼。
“我还知道他虽然厉害,但是困不住你。”
“谢谢你的安慰。”姬晋苦笑。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就是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的面相。”
“你会看相!”姬晋又向四处看了看,还是没发现人。
“对方以乐声做局,耳为采听官,便是今日的命门,你的耳朵色明润泽,轮廓完整,风挡敦厚,耳门宽大,此面相乃金木二星照命,定能逢凶化吉。”
“说得真好,可我还是找不到出路。”姬晋有些不耐烦了。
“所以才叫你别慌,既然性命无忧,索性就跟对方周旋一下,坐下来慢慢想想,你行的。”
死马当活马医了,姬晋原地盘膝而坐,闭目聆听,试图拨开层层音符寻找其中的奥秘,乐曲渐渐地淹没了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面对洪水般涌来的鼓瑟之声,姬晋本能地抓住了一块记忆的小舢板。
伊水之畔,榆林葱葱。
水不浮舟,山不出头。
笙音拍岸,如凤啼鸣。
贴于玉笙之上的嘴唇,却久久不能吹奏,悠扬的乐曲戛然而止。
“公子好手段,真乃妙人仙乐,世间难觅。”伊水之畔,一位老者忽现于前,鹤发童颜,头带纶巾,身披鹤氅,立于河畔湿地,却不染泥污,双手连连击掌称赞。
“先生过奖了,在下烦闷,胡乱吹奏了一曲,不敢当此赞誉,天色不早,在下告辞。”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听众,姬晋没有雅兴相陪,于是收起玉笙,打算搪塞一下马上离开。
“公子可辨得五音?”老者不依不饶道。
“宫、商、角、徵、羽,有什么辨不得的,周室以王道治天下,礼乐制度为其根本,洛邑乡间孩童皆识得五音。”姬晋颇为反感地答道。
“既辨得五音,此曲为何有始无终,空留遗憾,可惜可惜。”老者不住地摇着头。
姬晋懒得搭理这个装腔作势的老头,扭头就走。
“想必是王后早逝,太子殿下思念母亲,以至五音皆乱,溃不成曲。”
姬晋惊讶的回过头问道:“先生慧眼如炬,不知是如何认出姬晋的?又是如何猜度出我心思的?”
“天地之造化,万物之相生,宇宙的奥秘,老夫有幸,能勉强窥得其中一丝规律,要猜度出殿下心思又有何难。”
“先生口气可真大,我想就算是神仙也不敢说此大话吧,既然如此神通,还请为在下拆解拆解,这何为宇宙呀?”姬晋讽刺地问到。
老者伸出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在空中画了个圆圈:“四方上下谓之宇,古今往来谓之宙,大无极小无限,无始无终,便是宇宙。”
“其中有何规律?”姬晋又问。
“阴阳互根,五行相胜,皆为规律。”
“那依先生所言,窥见规律,便能知晓万事?”
“水无常形,事无常态,谈何知晓万事,不过猜中个七八分,老夫还是有这个运气的,就拿殿下方才所奏之曲为例,五行对应五音,乐由心生,而人心所动又受外物影响,所以吾闻殿下所奏五音之规律,便能推度殿下的心思,就好像隔门听声,猜测来者一样,所以吾唤此法为隔垣洞见。”
“有意思,那你是怎么拆解刚才那首曲子的?”姬晋好奇的问道。
“你才吹奏了一半,不过瘾,老夫怎么帮你拆解。”老者双手一摊。
“好说好说,待我从头到尾再吹一遍。”
“咚——咚,咚咚,咚——咚!”更夫打梆子的声音从街头传至街尾。
沉浸在回忆中的姬晋被打更声惊出一身冷汗,抬头一看,天色已入黄昏,这梆子声如当头棒喝,姬晋豁然开朗,再好好想想,那个老神棍是怎么拆解五音来着?
记起来!
一定要记起来!
伊水之畔,姬晋一曲奏罢,眼巴巴的望着老者,沉浸于演奏中的听众,缓缓睁开双眼,像是指点学生一样侃侃而谈:
“音韵根据发音的不同分为五音,而相同的发音又有高低之分,相传黄帝当年为了度量五音的音阶高低,以一根九寸竹节吹出的音调为基准,称之为“黄钟”,并通过三分损益法逐一推导出剩下的十一个音阶,这十二个音阶被后人合称为“十二律”,宫音为五音之主,根据这十二律来定宫音高低,其余四音依次对应循环往复,这便是‘旋相为宫’,用这种方法作曲,既随心所欲变幻无穷,又条理清晰不失章法……”
“咚——咚,咚咚,咚——咚!”
梆子声像一粒石子,投入这片旋律的泥沼后被瞬间吞没,姬晋一边回忆老神棍的话,一边用手指学着打更的节奏,轻轻地敲着青石地面。
“一慢一快,这是戌时到了。”姬晋自言自语。
打更声渐行渐远,姬晋的愁容似乎也被这一慢一快的节奏带走了,瞬间如释重负。
“看来我还是有这个运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