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王城街道,像是断了线的竹简,散落一地毫无头绪,打更的梆子声敲敲停停,每经过一个街口,更夫都会点燃路旁的火盆,火光仿佛在将竹简片片拾起,最终拼出了王城模糊的轮廓。
每天太阳落山之前,更夫们都会到王城中央的圭表下集合,圭表立于石台之上,与王宫大门相对,石台下放着一只青铜滴漏,当圭表的日影将尽之时,更夫就往滴漏中注满水,并将一只石皿放于漏孔下,打更的工作就此开始,更夫两人一组,共有四组,分别巡夜王城四方,其中一人提锣,一人持梆,边走边敲,报时驱鬼,绕过一周后又汇合到圭表之下,等到石皿被滴漏的水注满,更夫将水或倒或喝,再将石皿放回原处,第二轮打更就开始了,如此五碗水一直打到五更。
姬晋一直转悠到打二更,都没有找到助他脱困的孩童,但他也不太在意了,因为现在有更值得关注的问题,姬晋有些想不通,这个瞎子既不表明身份,又不入驻国驿馆,这么早跑到洛邑来,难道就是为了找他的晦气,去年叔向的确被骂得有些丢人,今年晋国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回一些颜面,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把他堵在阴暗的小巷中用方术来回摩擦,却是始料未及,姬晋独自走进小巷只是小憩后的一时兴起,难道早就被这个瞎子盯上了,就等他落单,亦或墨玉生光诱惑他入巷根本就是这个瞎子的方术,姬晋摸出墨玉看了看,这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毫无光华,姬晋不禁叹了口气:
“唉……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神通人物。”
盲者不疾不徐地向城外走去,他一手抱瑟,一手扶杖,不时地用节杖轻磕地面,敲击声就像投进黑暗中的石子,在街巷中来回跳动。
当他经过一个街口的时候,早就在黑暗中待命的随从鱼贯而出,在盲者身后依次排成两列,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这群人黑衣短袍外套裘革,青铜剑整齐划一地固定在腰带后方的剑彘上,既不显眼又干练非常,为首的黑衣人上前问到:“太师,东西已藏于国驿馆后巷的柴堆中,是否继续行事?”
这位盲者便是晋国太师师旷。
他慢条斯理地答道:“可能露馅了,东西带回去,明日再做打算,今夜我有贵客来访,还是暂居城外比较方便。”说着便向城外的营地走去。
夜晚的南市灯火通明,比城内热闹得多,师旷一行就隐匿在一群晋国商旅的地盘之中。
师旷刚回到帐下,就唤来随从,说是贵客马上就到帐前,命其前去迎接不得怠慢,随从早就习惯师旷这种未卜先知的异能,因此没有丝毫惊讶与迟疑,立刻就朝营帐外跑去,刚跨出几步又被师旷唤住。
“且慢,”师旷思索片刻说到:“还是我亲自前去迎接,你且下去吩咐左右严守营地,我帐外十丈之内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
月色与灯火交织下的一顶帐篷,方圆十丈如死一般的孤寂,与喧嚣的南市格格不入,像火海中漆黑的漩涡。
师旷帐中的陈设十分简单,帐门两旁各有一排木质烛台,中央铺着一张八卦纸蔚,纸蔚上摆放着一条漆木几案,几案上放着一把古瑟,几案后方的帐幔上挂了一幅帛画,画中人冠帻鳞身不怒自威。
师旷恭恭敬敬地将贵客引入帐中,平日闲淡的说话腔调也没了,夹着尾巴说到:“师旷承蒙天恩,受此神差,不敢有片刻怠慢,尊驾万金之躯,何劳您亲自下凡来传达天音。”
“离娄就是一跑腿的,万金之躯我可担不起啊,”这个自称离娄的人一身轻便穿着,朗目疏眉神仪明秀,边笑边说显得倒是挺随和:“你我一起共事,不必拘泥于小节,直呼我名便是。”
“不敢当,师旷凡夫俗子,能上听天音教诲已属万幸,不敢冒犯。”
“有什么不敢当的,”离娄大手一挥,瞟了一眼帐后的帛画道:“说起师氏始祖与我还颇有渊源,如今天降大任于你,办好了差事,到时候神格加身,你我就是同僚了,这拜来敬去的,忒别扭了,以后还怎么共事?”
“尊驾这般抬爱,在下若是不从,就真是不识大体了,既如此,我敬尊驾为兄长若何?”
“哈哈哈!”离娄大笑道:“好得很,今日我便多了一位贤弟,那我更得督促你办差了,贤弟要是办得漂亮,当哥哥的也长面子不是。”
攀上这层关系令师旷心中狂喜,于是连忙上前叩首道:“兄长在上,请受师旷一拜!”
离娄扶起师旷笑道:“贤弟今后无需多礼,我离娄是一个粗人,对这些个俗礼不感兴趣,咱们直接谈正事。”随即目光扫过帐中几案上的古瑟问到:“匏牺使起来还随手吧?”
“顺手顺手,”一聊到乐器,师旷顿时神采飞扬:“匏牺发音,如梦似幻,许多在凡器上无法达成的技艺,终在此等神器上得以施展。”
“既然如此,为何有一断弦其上?”瑟有五十弦,断弦藏于其中并不明显,却被离娄一瞥即见。
师旷面带愧色:“怪我学艺不精,尚不能完全驾驭匏牺,今日在弹奏间乱了方寸,被高手反制,崩坏一弦,实在有负于天赐神器,来日定用上好丝弦补上。”
“此瑟来历非常,凡俗之物难以替之,你就别白费功夫了,我有一物可补匏牺之弦,你且收下。”
离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青丝锦囊,师旷恭敬的双手接下。
“谢兄长。”
“人你可找到了?”离娄正色问到。
“还没有。”师旷摇头。
“怎么,难道那个与你对弈之人不是?”
“兄长果然神目如炬,这刚刚发生的事,都没逃过你的眼睛。”
“少奉承我,说事。”离娄倒是受用地甩了甩头。
“愚弟实在无法确定是不是此人。”
如此模凌两可的回答,显然不能令离娄满意:“这就稀奇了,凭你的洞察力都辨识不了吗?”
“此事说来有些蹊跷,本来今天打算藏好东西之后入驻国驿馆,谁想突然撞上此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被他事先盯上了,我怕他发现藏匿之物,索性催动匏牺施展了导引之术,一来是为了拖延时间,二来也算是对他进行一番试探。”
“结果呢?”离娄显得有些迫切。
“导引之术不但被他识破,还被他用笙音反制,匏牺的一根弦也蹦断了。”
“以你的修为,天下人无出其右,又得匏牺佐之,都胜不得此人,可见他绝非凡胎,既如此便是我们要找的人,你还有什么疑虑?”
师旷摇着的头就一直没停下:“当时我也是一惊,以为这么容易就被我找到了,于是现身会之,想再试探一二,去年叔向五称三穷败给了他,此番来朝,我正好准备了一套说辞,本想在朝堂之上为晋国挽回颜面,不曾想在这小巷之中派上了用场。”
“他作何应答?”
“对答之中,我闻此人善言而不守中,好争而不曲全,一点也不像是个好静少动,顺其自然的人。”
这就奇怪了,离娄心想,根据他的观察,最近周王宫上方紫气渐显,说明此人应该身处洛邑,且已有悟道之势,王城之中的出色人物屈指可数,只需稍加试探甄别,定能找出此人,碰巧师旷要出使周国,就顺理成章地把差事交给他了。
受天条制约,离娄在凡间活动多有不便,好在可以随时通过师旷来关注事态的动向,先前师旷与姬晋在小巷中的对弈被他尽收眼底,姬晋所展现的神通令他眼前一亮,本以为这重中之重的第一要务终于有希望交差了,于是兴冲冲的冒险下凡,不曾想竟得到这么一个暧昧不清的回答。
“当今之世,凡人能施展如此神通,几无可能,此线索不能断,继续查探。”离娄心有不甘。
“那是当然,定要弄个明白,只是欲寻之人究竟是何来头,兄长为何如此看重,若能告知其中原委,愚弟找起来也容易些。”聪明人都有一颗好奇的心,师旷更不例外。
“此乃天机,涉及甚广,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就别多问了,安心办差便是,说说你的谋划吧。”师旷是个聪明人,离娄不想被他猜出太多细节,便开始转移话题。
师旷不便多问,开始详述他的计划:“愚弟打算将晋公所托与兄长所托一并料理,这谋划的第一步便是将勘量工具偷运入宫,洛邑城门盘查相当严密,晋国使队亦不例外,如此硕大的东西,必然招致猜疑,所以我才亲自率队,假扮成晋国贩竹的商人携带货物先行入城,本打算将东西藏于国驿馆附近,待使队入驻之后再将其混入贡品偷运入宫,不想却遭遇变故,只能另寻入城机会。”
师旷心思缜密,离娄颇感欣慰,但时间紧任务重,离娄容不得他步步为营,既然已经来了,总不能一点收获没有就回去,索性出手助推一下进度。
“带我前去瞧瞧你要偷运入宫的东西。”